如果不是因为君博要去那儿开会，做他的ｐｏｓｔ，意大利这个游客罕至的小城，难以被列入首次的旅行单。有幸去了两天。后来得知，那是拉斐尔的故乡。

　　中间过了几年。时常在上海的好天气里，思绪一瞥间，又见到了那个二零零七年盛夏的小城。

　　Ｕｒｂｉｎｏ的影像，是渐渐远去的回忆。但回忆，它是条落在角落灰尘里的围巾，皱巴巴的，但拎起来抖一抖，还是有当初的摸样。

　　那年我和君搏还在勤恳地进行着相识后第三年的恋爱，　共呼吸着资本主义腐朽的空气。学子的日子与世相对隔绝，过得逍遥，空闲多，一张车票把你送到欧洲的任何角落。

　　给意大利计划了十天。头一回去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游客密密层层，这个过于密集的开头，让我很是不以为然。但现在，我对人说，意大利不会带来失望。它那古旧历史中浸泡出的底蕴，或多或少地让游客赞叹与倾心。

　　别了佛罗伦萨，次站是Ｕｒｂｉｎｏ。大巴送我们到一个山脚下，终点站。下车，身后是矮矮的石山，米灰色，大石小石如各式积木抱在一起。其间闪插着低低高高的树，在毒火似的日下老实地站着。群树接天，远望去，米灰，深绿，透蓝，自然交合。身前是大片空阔，让人觉得赤裸在毒阳下，无处藏身。右手边一条碎石上坡路，很陡。

　　空气里没有人群沸沸的汗味儿，我们甚感惊喜。背起小山般的背包拖着手，爬坡而上。行走间，小城的面目已略收眼中。它默坐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是个在享用日光浴的欧洲老人，温厚悠然。偶有热风来，是老人摇起了扇子。时有几个骑车的影子飞逝而过；树荫下等车的老太太望见我们便微笑。异常安静的地方，居民仿佛还在闭户午睡。

　　这样的静谧里，我们越走越兴奋。一不小心从人的云海掉入了一个有意大利原始特色，相对隔离的小城里。对比下，之前那些意大利的蔼蔼红尘还在耳边余音未绝。

　　几个上下坡，颠簸到了旅店。窗帘开着，双人间里到处是白亮的日影。身体在凉水里冲过，便出门去走。日开始下坠，捎来了徐风。我们闲走在石道上，看过地图已知如何去城心　－－－那里是餐厅，咖啡馆的部落，在等待伺候你的肚子。

　　穿过一个小公园，最后一个上、下坡。青灰的石路，褐灰的商铺，民宅，高矮错落。换上件同色系的衣服，人似乎都快要被这背景深深地吸了进去，幻化成一幅画。城心小如麻雀，视野的边境几乎就是头了，气氛却奇异得热烈。对比之前的悄然，像推门闯入了一个正酣的聚会。通体古铜色，时尚利落的年轻人，咬着冰激凌，喝着纸杯咖啡，笑颜如花地走过。第二天君搏对我柔声说：　昨晚的夕阳里你也很美。我识趣，那是说我晒黑了。

　　我们在一家餐厅外坐下，树是天然的伞。微风过，桌布拂落上少许清淡的小蕊，不知是什么花落下的。招待带笑走来　－－－　意大利人特有的曼妙身姿，问要点什么。菜单是意大利文，只好让她推荐。她两手并用比划，汗冒额头，就差用模仿动物的声口来叫我们明白了。可还是鸡同鸭讲的迷茫。最后君搏神奇地从身上抽出笔，随兴几笔勾了一只鸭子，一头牛。招待大笑，松了口气。奇异的是，这家畜难辨的抽象派画法，居然被准确地领会了。一杯咖啡的光景，他笔下的美牛，一部分被切成厚片，佐料煎烤，呈上，安详地睡在餐盘中。

　　回路上，我在几家店铺前驻足。有一家，门口摆放着热带情调的落地矮灯，烛台。隔着玻璃望进去，灯光里满屋的斑斓色彩。我进去挑了根发带，一条湖蓝色的半身裙子，缝有细金丝，秀有大叶和暗花，让人想起中国的湖间美色：青青睡莲，媚媚娇花。

　　回去对着浴室的镜，摆弄新买的发带和半裙，规划了次日烈日下的打扮。

　　次晨，照样艳日高高，满眼的金晃晃。也好，索性染了色再回去。再次走到城心，　因为他的同事Ｊａｃｏｂ，意大利土着，今天会加入我们。我在苏黎世见过他。这个长得粗枝大叶的意大利博士生，看着安静，但是个摄影，攀岩狂人。一头乱发在脑后扎成个球，带着很有点落时的金属框眼镜。笑的时候比说话多。我的英文不好，他也只会很少的德文，同他说话的机会便不多，但他仍然得到了我的好感。

　　至今，我依然记忆清晰：次年二零零八年，他在我们陪伴下，游豫园的情景。一个大个子，弓背眯眼，雄赳赳地端起摄影器材，对着满园哄老外的假山盆景，良久良久不移身，那么地专注。像电影里守伏在铁丝栏旁，瞄准日本鬼子脑袋的中国尖兵。他对中国繁华都市的妖娆不为所动，感到乏味。走在闹市间，他的眼睛是两颗落了灰的褐色珠子，略有倦色。所以两天看了上海，十天留给西藏、尼泊尔。

　　他在我的眼里，是个国外版的三毛，一介才情浪子，似乎会终身飘来荡去，像只不着地的风筝。但他有个女友，名叫Ｍｉｒｉａｍ，　同系意大利土着，两人交往了数年，感情甚好。

　　他说，他女友傍晚时分会出现，知道我们来到她的祖国，特意从她的那个小部落搭火车赶来一聚。

　　下午五时，　浑圆一轮金日挂西，翩翩碎云闲绕四周，像破碎的蛋白。阳光开始柔和，我坐在商铺外的石阶上闲看人群，猎色窥艳。只见一个红衣黑发的玲珑的女子甩头大步而来。在我发愣时，她已到面前，迅速地和君搏完成了＂左右左　＂的吻面仪式，好像很熟识。然后转身，用力和我握手介绍自己。

　　阳光里，生动的一张窄脸，深眉乌目，眼梢有疲惫的痕迹。明明已瞥见熟女标识的眼尾皱纹，眸子里闪烁的却是活泼的调子。颈上一串长细细的绿珠子项链绕了几圈，衬出长卷发的轻盈。细瞧一番，是个美人，有特色的一个美人：细窄的脸上偏巧长了个大翘鼻！像是冬天里做了一个雪人，看看总缺了点什么，最后才想起来，将一根胡萝卜安在鼻子部位。和我们渐熟后，她的鼻子常被她男友拿来说笑。她也不动气，则笑他的脚庞大如舟。

　　我们忙着寒暄时，Ｊａｃｏｂ举着相机在拍一个喷水池，浑然不动，像块巨石，丝毫不因女友的到来分神。之后他走来，两人拥吻，轻声耳语。我顿时很恶俗地联想到他们婚礼的画面，一样的随意自然，不多修饰。

　　落日还要很久才肯完全隐去，夜还很长。这将是个欢畅的夜晚。

　　四人都不饿，先探入个小酒馆。时间尚早，清冷无人。店人的可能鲜有机会看见东方面孔，颇有些殷勤，在我的鸡尾酒里倒入了双份ｗｈｉｓｋｙ，　以示他对从东途大唐远道而来客人的好感。闲聊间，几杯酣畅下肚。君搏的一个可爱之处在于，他不会劝我少灌几杯，并附在耳际提醒勿望淑女之仪。他知道我只是个兴起时须尽欢的傻孩子。

　　微熏时，Ｊａｃｏｂ提议我们离身去一个露天酒会，他们此次的会议方办的。晚风吹面，脚踏棉絮，心飘云朵，怡然自得。酒会的桌椅摆在一片空旷里，音乐飘绕在黛黑的山石间，谈笑声，碰杯声挂上黑魆魆的树枝。天还欲黑不黑，每张长桌上有一个大烛，火光点点如萤火虫。

　　听说不远有家味道不错的餐厅，生意奇好，那自然要前去证实一番。晚上九十点光景，正是意大利人外出用餐时。我们入内，已人群满坐，穿过人丛，走到外面极大的露台上，见还有一桌空着，四人欣喜入座，招待麻利地询问并上酒食。

　　蓝墨水般的夜空下，桌上烛火星星点点，盘子里的食物影影绰绰。喝了几杯果酒，是餐厅主人自己酿的，芬芳爽口。有土着在，我们没画图也顺利吃到了食物。

　　午夜离开，那醉意再也不是微风拂过，而是狂风来袭。脚底也不再是棉絮铺路，而像梦里下楼，步步踏空。两土着窃笑着把我们送回住处。君搏尚还能自行，我却是一败涂地，呕了一宿。

　　次日退房，在城心与他们告别。背着我们的大包，回到起点，空旷的山脚。离开往罗马大巴的出发时间还早，君搏见我境况不妙，把我拉到一颗有条长凳的树下。我躺下，头枕在登山包上，脑袋还是灼灼燃烧。鸟在头顶上咋咋呼呼，它们在笑我。我恼羞地一翻身，抱住他肉鼓鼓的腰，像抱着那棵树，嘟哝道：　＂车来了叫我。你若趁机把我一人撇这儿，我妈可跟你没完＂。话落间，石般沉沉睡去。

　　真有点古人“昨日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的意兴。只是我的昨日是“日艳风轻”。

　　这是我生命中深醉的一次。我把旅途中迸发出的快乐，肚里翻滚的酒，一起留在了那小城。

　　二零零八年冬，Ｊａｃｏｂ毕业，同他女友环游中国，我们一起在君搏的家乡，河南的一个县城同住了几天，小桌旁同吃点了红胭脂的大馍，喝大碗的小米粥。可惜，那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对可人儿在一起。

　　之后，这对情侣去了西藏过中国新年。Ｍｉｒｉａｍ打来电话，接通后，那头传来震耳的鞭炮和Ｊａｃｏｂ的嬉笑声。她告诉我，他们和一群藏民正点着篝火，喝酒跳舞，非常快乐。后来，我看到他们的西藏行照片。两张脸紧贴在一起，红彤彤，头发凌乱地混迹在人丛中，笑靥如花，那真挚的快乐已经透着相片传递给了我。

　　又过了大约一年，一日，君搏有些颓然地告诉我，他们不在一起了。我不信，恍然间觉得世界不真实。那个小城的傍晚，他们在暮色的柔光里，相拥轻语的片断跳了出来。这，怎么会是真的呢？？我回忆起Ｍｉｒｉａｍ的可爱和她的好来，不禁咬牙心里骂起Ｊｏｃｏｂ来。它们分手的真相不得而知。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的唐突，无理。

　　本以为，Ｕｒｂｉｎｏ的残影，在我脑子里，淡得像喝到最后的茶。写到这儿，不免有点惊讶，这些情景仍清晰在目。它们的颜色不肯褪去。

　　只是不知何时，能再次拜访这座小小的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