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六月,总有雨。虽然高楼林立,但也偶有斜风细细。雨巷深深,情致芊芊,心底里总有一丝挥不去的窃喜。因为,人生六月,正当令时,我却不在那高楼林立困厄身心的写字间里。
上海的六月,即使不下雨,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且湿润着,湿得随手可以往空气里抓出一把水来。这便是上海的乌苏天气。每天清晨接送女儿上学,都极有耐心情绪地穿旗袍或一款又一款招摇的连衫裙。撑着雨伞、戴着耳机,半高跟鞋细细碎碎地笃在雨或微雨蒙蒙的湿润心境里。早上都是急匆匆赶着上班的睡眼惺忪的行人,和我一样送孩子上学的老人或妇女,也是暗哑而恹恹的,和六月的乌苏天气是一个调子。但我是情趣万千的,拎着女儿分量很重的书包,牵着她的小手,但见路人千万,我自巧笑盈盈,是那千万中之一。
想要过自己所向往生活的人,永远都是自恋又多情的。这是大多数不尽如意的人生里一项巨大的奢侈,富人也未必有,而我穷得要死,竟然一拼到手,自然要好好珍惜,我一珍惜,便珍惜出千丝万缕的情意。
这六月上海的乌苏天气,喜欢它的人真是不多的。春天好像从来也没隆重地来临过,夏天的脚步又黏之疙瘩踟蹰不前。乌苏天气又叫黄梅天气,这短命的乌苏黄梅天气,湿答答黏答答,空气里好像永远有水,头上又仿佛永远盖着一顶看不见的帽子;穿两用衫的人还是多的,中年男人微微见秃的脑门上和年轻女子粉白鲜嫩的乳沟里,总有细得如绵白糖般的一层汗珠子;也有朝气蓬勃的青春女孩子,急不可待地就穿了人字拖鞋和热裤了,白如藕一般的长腿上,因为微雨吹来的一阵凉风,“刷拉拉”就起了一片青紫色的颗粒,像是用松香褪了毛正待下锅的鸡皮。待得青紫色的颗粒消失了,汗毛森森却仍兀自立正着,是一种凄惶的坚持,好笑是好笑,却又是童趣中无可奈何的几分不争气。
我却是喜欢这六月上海的乌苏天气的。上海,于我,就象全部人生的一个比喻,永远都是不尽人意的,不尽人意倒还罢了,还又有着天大的不可告人的人生暗疾,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六月里的上海乌苏天气,好比是我这暗疾人生里一点子小小的宠爱,带着调侃,也带着些许补偿的怜惜。我喜欢这六月上海的乌苏天气,还因为天赐神异、心意相通,尽在这春未尽、夏已燃的人生正当令时。
旗袍总是立领的,在六月的乌苏天气里裹得严严实实,其实是一种欲彰弥盖的欢喜。胸口和心房的起伏里,也是潮湿的,潮湿的一点子兴奋和期盼,就象那乌苏天气里的雨意,时时刻刻都有,要落下来嘛,又总是星星点点不成阵势的。要成什么阵势呢?正大光明?豪迈铿锵?都不需要的,无论如何,这上海的乌苏天气,叫我这样有人生暗疾的女人,像那六月杨梅,淅沥沥地几场雨过,就彻彻底底地熟了,甜了。
旗袍的领子总是捂着许多伤心事,长长的一双手臂却又不管不顾地裸露着伸出来。手臂的皮肤也是湿润的乌苏天气赐予的丰润,又在薄雨微凉里招摇,像是个受了苦却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举着后妈赏赐的一块糖,要把甜的秘密,吐在六月的斜风细雨里。
也曾是学过填词的,却因为耐不住平平仄仄的诸多约束规矩,恼恨着弃学,从此由口由心,吟哦着自我的长短句。后娘养的孩子,再精致呵护,到底是内心深处,釜底抽薪短了一截的,那爱着六月的上海乌苏天气的女人,你们担待她吧,就象担待那《红楼梦》中,十七八岁,便得了相思加痨病的一位姓林的姑娘,可好?
“斜斜雨,郁郁心。六月清冷恐有雪,世间薄凉怕加霜。长巷深深,杏花招牌,卷了丁香残骸,一任风雨一任尘。醉也歌哭,问拾取,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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