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路,东西走向,全长十里,东头是一个较大的镇子,街市繁华,路面整齐,是市内来的公交车的终点站;西头是个小集镇,逢双有集市,镇外横亘着一条高高地绵延的水渠,渠下有一棵遮天蔽日、苍翠茂盛的大榆树,骄傲地招手,意态昂扬,大树下面就是外公家。
我家离外公家共有四十里路。前三十里,基本上是南北走向,柏油马路,通公交车。后十里路,土路坎坷,须得步行,在此我描述的就是它。
这条路有三个大坡,由东向西倾斜而下。第二个坡下是林场。林木挺拔直立,蓊郁苍翠,一眼望不到边。路北是林场职工的简易住房,因为时隔太久,也由于当时年幼,现在,我只模糊记得路南有一条河穿林而过,河水清澈,水声潺潺,空气清新润泽。还记得,那时,望着树木,望着小河,不知为何,我时常突发奇想:是因有这一条河才建的林场,还是因为林场而专门挖掘的此河?
母亲留恋娘家,只要有时间,总要带我们回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条路没有通车,只能步行。少小的我们,总是走不动。记得母亲带着我们,轻声细语地给我们讲故事,讲我们早逝的外婆,讲外公,或讲舅舅们,同时心疼地说快到了,已经看到那棵大树了,不用再走多远了。无论来回,每次走到第二个坡,就要轻轻地敲林场人家的门或窗,给我们讨水喝,顺便歇歇脚。林场职工总是盛情邀我们去家里坐坐,从屋内搬出凳子,请我们坐下,又进屋倒水,端给我们。母亲一个劲地表示感谢,温言细语地安顿我们坐下,让我们喝水、休息,然后微笑着与他们闲话家常。母亲端庄俊秀的脸上漾满笑意,温软亲热地叫着“大哥”或“大姐”或“老人家”,言谈大方得体,举止娴雅贵气。这时的母亲,与在家中判若两人。看得出,他们很喜欢很敬重母亲。母亲没有文化,是中国传统妇女的典型代表,确实勤劳、善良、贤惠。可是,父亲与邻里发生争执时,母亲总是冲出去,又跳又蹦,挥舞着双手乱骂,以致事后我们去赔礼道歉,人家也不原谅。父亲找衣服换时,经常发现脏衣服还在那里,干净的却被母亲拿去洗了。奶奶姑姑们从心里瞧不起母亲,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她有几分客气。有时候,我们有事征求她的意见,她本来同意,可父亲稍有异议,她就马上骂我们,并凭空想出许多“歪理”来阻止我们,让人啼笑皆非。在家里,母亲是那么地愚昧无知。母亲的眼里心中只有父亲,父亲是她的天,是她的地,家里好吃好喝的,她从来都是让父亲先吃先喝,父亲推让给我们,她坚执不许。她的心思全在父亲身上。作为母亲,她几乎没给过我们温暖的母爱,没教过我们生活上或社会上的知识或道理,没有关心过我们的心路历程。所有这些,都由父亲赋予。然而,在这条路上,在这个林场,母亲却变得温婉、灵巧,显得明理、通达。也许是母亲的变化,也许是林场的淳朴民风,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每每想起这条路,我总会首先想到这个林场,想到在这里发生的那一幕一幕。
有一年,我大约八、九岁吧,大年初二,父亲带我去给外公拜年。那天下车后,天上飘起了雪花。可能是下雪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只看见一男子带一小女孩。男子与父亲年纪相当,女孩与我年岁相仿。我已忘记是怎样开始的,父亲与那男子攀谈起来。父亲开朗、随和,在任何场合都能很快打开局面。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热火。也许忘记了,也许当时我根本没关注他们谈些什么,只记得那时,雪花漫天飞舞,大地一片白茫茫,我视线之内只有我们四个人。大人热火朝天地说着走着,女孩默默相随,忘却了路途的遥远,忘却了天气的寒冷。许久,男子问道:“李×怎么走?”在农村,村庄、地名常常用某姓氏加“庄”、“寨”“湾”等组成,一个姓氏会多次出现,名字容易混淆。父亲立即指指某方向:“好找的很,往那里走一段路就是了。”男子非常感谢。到了外公家,父亲随口讲了这事,舅舅们忙摆头:“不是,不是,你指错路了,方向正相反呢。”父亲一听,连声叹息,懊悔不迭。大雪天的,指错路,该让人家……唉!不知那男子发现父亲指错路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愤怒?抱怨?责怪?淡然?我一直希望他能理解父亲的热心与诚心,原谅父亲的失误。
上初二那年春节,父亲鼓励我独自骑车去外公家。那时尚未时兴骑车旅游,好象连这说法都没有。前三十里是沥青路,虽不宽阔,却平坦顺畅,没有岔路,好认路。那个年代,没有摩托车,机动车少,路上行驶车辆不多,比较安全。第一次骑车远行,我时时下车休息。那十里路上,我累得停了很久,路况太差,巅簸得难受极了。返回时,十里路上,有时我要推行。许是归心似箭,许是适应了远行,后面的三十里路,我一口气轻松地骑回到家。之后,我总是骑车前去。我的体力更好了,胆量变大了,适应能力也强了。从高中开始,我与同学骑车远游,并帮助体弱的同学。外出旅游,体力很好。前几年,闯荡深圳,很快立足,让朋友瞠目。我想这与父亲的教诲、少时的骑车远行不无关系。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外公去世。好象是过周年或过百日,父亲带我赶去,我们骑自行车。办完事,准备回家时,下了一场大雨,满路泥泞,加上乡下的黄泥格外粘人缠人,脚迈不开,自行车更是无法推行。由于我第二天上学要骑车,表哥就扛着我的车子,踩着泥泞,跋涉几里路,送到平坦的石子路,我与父亲穿深筒雨鞋,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走,到石子路,换上自己的鞋子,雨鞋让表哥带回。然后父亲骑车驮着我,一辆女式自行车超载两人,我们不时下车步行,一路说说笑笑,格外亲昵。写到此处,我才猛然发现,这似乎是记忆中我与父亲最后一次亲密同行亲热谈笑。从小,父亲格外疼爱我,我对他无话不谈。可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知识的增多,我对父亲的知识不屑一顾,再就是“代沟”吧,我对父亲的某些作法产生了异议,与父亲日渐疏离淡漠。回去看望父母,只是默默地看电视、吃饭,相对无言,偶尔闲谈几句,也是不冷不热。不知不觉中,往日的亲密烟消云散。现今只剩下因血缘关系而维系的那份责任。以前每次去表哥家,让我们用新被子新床单,倒洗脸水、拿毛巾、擦皮鞋、拿行李,什么都肯做,知道我喜欢看书,到处给我借书……甚至有了女朋友,也先带给我们看,给他“把关”。之后,却因成家,先是小家,后是大家,对我们的关爱体贴也逐渐随风而逝。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我们来到,他总特意把几家的表妹表弟们请来大团聚。农村条件差,而且是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大家欢聚没有什么别致的、好玩的,我唯一难以忘怀的是,每次表哥都教导我们要团结友爱永远永远。可现在,当时的表兄妹们早已风流云散。妹妹近二十年前魂归另一个世界,与我们阴阳相隔。其他人,因种种变故,早已淡薄甚至分道,即使再相见,也几成路人。不知表哥是否还记得这些欢乐的情节?假如记得,事过境迁,他又有何感想呢?对我们疼爱倍至的外公、舅舅、舅妈相继离世,关爱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如今,进入中年的我们,却在茫茫人世孤独着。在漫漫人生路上,成年的我们孤独地一路前行。此刻,想到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
据母亲讲,在我们幼年的时候,因太小走不动,母亲也抱不动,舅舅们就用箩筐挑着我们迎来送往。坐箩筐的滋味是怎样的?那么长而坎坷的路,舅舅们当时累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母亲也没有讲述。外公去世,那个年代,电话尚未普及,也没有手机,信息不发达,舅舅涕泪滂沱,连夜步行,踏过坎坷的十里路,走过平坦的三十里路,在天色刚亮时,赶到我家哭着报告噩耗。
短短的十里路,发生的故事太多太多,承载的也太多太多。我从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一直走到中年时舅舅辞世后。
对比十里路,前三十里路旖旎多姿,风景秀美。马路平坦,如一条长带,路旁树木迎风招展,两侧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庄稼青绿茂盛,随季节而四时景色不同。有水有桥,汉水的一条小小支流,清可见底,静静地穿流而过。说不清为什么,我也从未细究过,乘车或骑车,对它一掠而过,没有较多的留意,唯独对那坎坷不平的十里路念念不忘。
近几年,表哥表嫂一再邀请我去看看,我满口应承,却一直未能成行。算算有十几年了,我没去过,没走那十里路了。不知为什么,如今的我,对那十里路魂牵梦萦,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却无心再去重走?十里路早已修平铺整通车,从“蹦蹦车”到中巴车,可以轻松自在地来回,十里路越来越风光无限,可我却无意再去体会它的美丽?
那条路,我回乡的路,也是我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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