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办公室门吱地一声开了一道缝。我刚躺下,又从沙发上坐起来。一张土脸在门缝里张望,见我坐起来,送来一句硬邦邦的话:
“常海在吗?”
见我没反应,又补充说:“我是他老乡。”
“有事吗?请进,我就是常海。”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你就是常海?”来人把门推开,愣了几秒后说:
“小海啊,终于找到你了。睡觉呀,没有烦你吧!”怯怯的粗粗的声音,有点沙哑。
“小兵,是你?!”,我眼睛眨巴几下,认出来了,脸上惊喜参半。
我给他冲一杯茶,端到茶几上。我请他到沙发上坐。他让了让,还是把屁股放到我办公的椅子上,放的过程很不自然,身体有点僵直。我只好搬来另一张椅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么坐有点别扭,空气也有点僵直。
我问午饭吃了没有,他点头说吃了。他说不想打扰我,又不得已,不知我肯否帮他。
我说,不管什么事,只要能办到,一定没问题。他吞吞吐吐好一阵子,憋红脸才把借钱的事从心里倒出来。
他的脸已被成年累月的太阳晒黑,是一圈圈迭加的黑、粗犷的黑。太阳对城里人来说,有时是奢侈品,但对庄稼人来说是什么呢?原以为我这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汉子能说得清,可现在面对着他,又分明说不清。他的头发根根挺直向上,沾满灰尘。
他说我是他老乡,我不大认同。很早以前,我就从家乡出来,在外流浪,从此很少回乡,对家乡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了。我心目中,他是同学,小学同学。我对同学这俩字情有独钟,甚至有点痴情。在我心里,同学的内涵远比老乡的内涵丰富得多。
我大脑里呈现出一个十分顽皮以至动作有几分夸张的少年。他与我同桌,上课时,喜欢给我写纸条,见我不理他,有一次,他画我的肖像,把我的头画得有半张纸大,而手小得缩在衣服里差不多没有了,他的寓意是显而易见的,想像也是丰富的。我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他就再画,把头画到衣服领里,手掌却占了大半张纸。我看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个少年如何与眼前的小兵链接?中间大段大段的空白无法用想象填充。
我和他默坐,一时无语,像两棵树,寂寂地凝视。
我明白了:青春期、就业、择偶、为人之父……我们已在各自的路上把人生最重要的履历填写了。一条由孩子长成大人的河流已被我们趟过,在彼此看不见的视野。
两棵树已不再相识,但两棵树身上都藏有树苗的影子。我和他的身上都有童年的印记,如树的影子。我的影子在他心中,他的影子也在我心中,是我们各自的影子活在对方的心里。
两棵树就这么默对着。我不能抵达他,他也不能走进我。沉重的履历像山一样,隔着我和他。
我想问他借钱是供孩子上学、老人看病?还是买化肥或种子?但很快就发现这样问是愚蠢的。生活在走向丰满的同时也一步步被简化成最具体也最抽象的一个字:钱。他告拆我,现在缺钱,就够了。
我留他住下来,他说不用了。他拿出两小时后出发的火车票说,屋前的稻子正等着收割呢。
我到银行取出钱交给他。他嘿嘿地笑了。憨憨的笑声里有感激,也有羡慕和仰视。
不想说我也羡慕和仰视他,那样会被别人骂成虚伪。但我确信,两份履历对调一下,他就不再这么笑了。像蚊虫叮咬一样,我的生活里也有密密麻麻的痛点,以至不能像他那样开怀地面对田野、安然地拥抱自然。我们在午后突然见面,看到的只是外表。
每一条路都有铺展的野草、含笑的野菊花和扎手的荆棘 。路就是路,没有好坏之分。条条大路通罗马。
他挥手向我告别。突然有一种疼迎面而来。这一别,我们还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再次相遇?脚步的一次次跋涉,我们也越来越远离了自己。太阳已在中天了。
或许,直到两棵树老了、枯萎了,我们也走不进对方的视野。那个遥远的童年就像被一阵风刮走了。而当黑夜的大幕悄然拉上后,我们或许会在泥土里再次邂逅或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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