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茬儿人,大都做过武侠梦。当梁羽生、金庸、古龙、温瑞安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大陆之时,我们尚是青皮少年,正在热血上头的阶段。那时看电视的机会很少,更没有互联网的概念,怀中揣的,除了老娘蒸的玉米面饼子之外,更多的是厚厚薄薄卷成翻毛鸡的武侠小说。
我美其名曰:卷了刃的屠龙刀。常常自以为妙绝。
那时总觉得天地太小,不够施展拳脚,一套大洪拳打下来,日头月亮都能晃三晃。当年,如果你足够幸运,必定会看到,在豫东平原的一粒粒土灰老旧的村子里,冬日的大太阳底下,枯黄无垠的田野里,浑圆厚实的麦秸垛旁,有几个穿着开花棉袄,吊着两筒清水鼻涕,腿似鹭鸶腰如麻杆的愣头少年,对着苍黄粗糙几欲成灰的旧拳谱,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习练的是大洪拳、小洪拳和八卦拳,间或对着路旁的泡桐树验证功力,往往弄得树皮开裂,浊泪成行。
说实话,我的邻居青羊比我练得好。他一拳下去,能打折一棵两岁的泡桐树,我常常为此艳羡不已,并暗自苦下功夫。我们节省下几分几毛的零钱,积攒起来,准备偷偷跑到少林寺去学习武艺。幻想着有一天,打通了任督二脉,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当然,寻得了屠龙刀最好,再能遇上一位聪明美丽的牧羊姑娘,那就给个神仙也不换啦。
金钟罩还没有眉目,牧羊姑娘却真的来了。她叫香妮儿,娘死得早,跟着独眼的爹过活。书读到小学三年级,她爹就不叫读了,说能认得个男厕所女厕所就中了,咱读不起啊,再说了,反正早晚都是人家的人,读哩越多赔哩越多。香妮就成了放羊的野妮儿了。还不满十六岁,就和邻村马家庄大队支书家的胖儿子订了亲。青羊说,香妮多有福啊,可掉到福窝里了,吃不愁穿不愁腰里别着十块头,家里住着小炮楼。
香妮说,有福,有豆腐!
香妮未来的男人,我见过,十几岁了嘴角还淌口水,说话还漏风。但是,人家爹娘有本事,有钱有楼有拖拉机。在三里五村,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
青羊说,咱得抓紧时间练功。我说急啥哩,书上说了,练功就得文火慢熬,太快了容易坏菜,弄个皮焦骨头生就难办了。青羊说你不懂,咱早点练好了功夫,就能抢亲了。
抢谁?
还能抢谁,放羊那个妮呗。
你这货,还有这心思。
你还小,过两年你就明白了。
岁月如响箭,在耳边呼呼飞过。我们一边胡乱应付家长和老师布置的功课,一边到北大坡放羊,悄悄地苦练拳法,更主要的是想看一眼香妮伶俐的身影,听一听清脆的笑声。青草一天天绿得新鲜,羊们一天天长得肥壮,我们身上的腱子肌日渐峥嵘,身体内部的利比多也与日俱增,推着我们向前跑呵跑,仿佛这一刻,就可以独步江湖,倚天屠龙,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了。
那一天,一伙人吹吹打打,自马家庄逶逦而来,一座花轿,把个浑身大红的香妮抬走了。我等了一整天,也没见青羊来约我,一起去抢亲。这家伙,跑哪去了?
没了青羊,没了香妮,北大坡愈发荒凉,我也很少去了。在家长和老师的威逼利诱下,我的少年时光被重新格式化,重装了系统,再次设置为专心致志的读书状态,仿佛跟谁较着劲,仿佛要忘记些什么。那些拳法,便渐渐荒疏了,以致于在记忆里被删除、清空。屠龙刀,宛如一块锈迹斑斑的符号,遁入江湖第十八层,再也无从寻起。
后来便收到了青羊的信,他在京城的建筑工地上扛活儿。到城市第一天,在公交车上就遇见了小偷,他一巴掌把那贼人扇了个满脸桃花,围观的人很多,还有人鼓掌叫好,正得意呢,小偷的同伙突然窜过来,抡起西瓜刀就砍过来,幸亏腿上还缠着练功的沙袋,保住了两条腿。那些围观的人早作鸟兽散了。多亏咱练过,跑得快,现在想来还心惊胆寒。说起抢亲,他说,我连自己都喂不活,抢她过来不是害人嘛,况且那是犯法的事儿。京城就是养人啊,这老伙计,居然学会了使用“况且”!
到了城市,才发现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工地上的老板,平时慈眉善目,见人就笑嘻嘻,活快干完时,说好的工钱居然不给了,还躲了起来,有一天终于把他堵到了一家大酒店门口,推搡之间,来了一伙手拿棍子的保安,劈哩叭啦一顿乱打,民工们头破血流,老板早逃得没了人影儿。日他娘,你说气人不气人。
很快,青羊又写了信,虽然很短,但传达的却是好消息。说是有个领导得知了拖欠工钱的事,很不高兴。没过多久,青羊他们就拿到了应得的工钱。末了他写道:我得多挣钱,快挣钱,挣了钱回家娶香妮她妹子哩。
我回信问:还相信世上有屠龙刀吗?回答:有,肯定有。况且,人人都有一把屠龙刀,人人都把它磨得飞快。指不定是伤了别人,还是毁了自己。
人哪,一辈子都在跟自己较劲儿。
嘿,这家伙,立地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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