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何等美好,向窗外望,干枯的树杈上都扯开一层薄薄的绿纱。然而,还未来得及赏这春景,一股强大的隆隆声骤然盈耳。而且,这家伙来了,就不再退去,像个赖着不走的造访者,春的清纯都叫它搅得浑浊了,这是什么声音?我向自己的判断力发问。
二百米外的二环路上,虽然有高楼的遮挡,汽车摩擦地面的声音也能蔓延过来,但这声音没有如此大的声势;剪草机的声音也很大的,可有点发闷,不似眼下,嘟嘟嘟地好似连珠炮;再说,春天,刚解冻,剪什么草?这很安静的居民区,好久未曾有过这怪兽嘶吼似的搅扰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陷入这声浪中。某日出外购物,经过楼间的小花园,看见草坪上挖了一道窄沟,看这沟的宽度和深度,我断定不是下水道,那么,又是什么沟呢?什么沟需要在草坪上斜穿呢?又一个问号。
又一日,我才揭穿了那怪声的秘密。我向超市的方向走,迎面看见两个工人在操作着一架机器,因离得近,简直震耳欲聋。不必细看,只从声音判断,我已知这就是我寻找了好久的噪声的源头。哦,那是切割机,工人正在切割坚硬的水泥地面,这切割出的纹路是上回我见到的沟的延续。工人一路挖沟,现在遭遇到水泥路面,于是用切割机开道。
我素来不爱跟别人搭话,这回,好奇心太大,禁不住向那满身灰土、手扶机柄的工人师傅发问了。噪声太强,我的嘴几乎咬住了那师傅的耳朵。我问:这是挖什么沟?师傅答:高清电视。我问了第二遍,才断定我没听错。
哦,终于揭晓!这浩大的掘地工程原是为了让电视画面更清晰。这倒是好事!数字电视看来还不够清晰,又来“高清”。照老农的话说,我们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我不以为然。电视由黑白进化到彩电,看起来已很不错,什么逐行扫描取代隔行扫描,后来又装数字机顶盒,一回回地折腾,那电视屏幕已经很可人了,再清晰,一直清晰到领导人脸上的汗毛孔都能数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这电视清晰度大概只占电视质量的万分之一罢,关键还是:电视节目要好看。要是电视节目没的看,就像我目前这样,拿遥控器将一百多个频道都点个遍也找不出一个可看的节目,那还不如去遛大街!要是那画面中有让人恶心的东西,那就越清晰越恶心,还不如模糊一点好。
趣味相投,是关键。那回去亲戚家,见他家迎门立着一个很高大的摆物,下半截的台柱部分雕了一个西洋人,台柱上头却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秃和尚,和尚双臂举在头上,手托一个金元宝,元宝上有四个大字:招财进宝。我就不明白,这发财的理念怎么跟讲“五戒”、讲“苦海无边”的僧人搅到一起?再看那往里拧的两只手,全然违背了“人体结构”原理,让人觉得是个佝偻病者的臂和手。为了手托元宝的造型,特意将那臂和腕扭曲。就这玩意,它即使是24K足金做的,我也不会用来装饰居室。
同理,电视没有好看的甚而还有恶心的内容,“清晰”,有什么用?
看新闻罢,我总觉得我是个填鸭,我张着大嘴,有只无形的手在照着主人的意旨往我嘴里填着“食料”,就是这食料,也并非全是真实的,还有“添加剂”,那添加剂是专门用于麻醉我这小民的神经的。还好,电视机遥控给了我不当填鸭的自由。我自可寻别的获取信息的路径。倘若别的路子也被堵死,那我就宁愿摇身一变而为鸵鸟,把脑袋扎进故纸堆里,让历史的尘沙阻住我看现实的视线,虽然闭塞,倒摆脱了烦恼。
看电视剧罢,不是多愁善感、哭哭啼啼,就是歇斯底里、一脸匪气;不是把脸涂成锅底,就是一脸猩红血迹。况且,自从有了“针尖对麦芒”的球赛,我就冷落了编八造模的电视剧,谁料,踢球,也成了演戏,球队老板编剧,足协领导当导演,吹哨子的是剧中人。倘若球赛成了演戏,那就没啥好看的了,一个圆球,踢过来踢过去,那还不如到狗会上去看狗用脑袋顶球,倒真实。
听歌罢,不知为何,那音调都在高音区运行,且一拉就好长,好像山西人抻面。你等它下到中音区,它就是不下来。这只在高音区滑行的长音,都献给锦绣河山,就是不献给百姓心灵。我看“老外”的歌唱,要么在中音区,好似喋喋不休的诉说;要么在低音区,好似有满腹的惆怅;即使上了高音区,也是源自肺腑的呼喊和发泄,跟甜蜜蜜的假惺惺的高音完全不一样。我们电视里的高音是抹了糖的,那一串音就是一串糖葫芦。尤其是那个好像姓宋的小姐唱的,开口今天是个好日子,闭口明天是个好日子,等闭上嘴了,还让我们觉得天天都是好日子。还有“五千年中华今日最好”什么的,一首歌就是一个糖疙瘩。不这么唱倒好,一唱,倒勾起我的悲情,想起状告无门、被迫“作秀”的爬水塔者,想起被强制拆迁者往自己身上浇汽油,想起富士康高楼里的前赴后继的“跳楼团队”。
实在没啥好节目了,就搞“群众参与”,谁都可以上镜,唱歌走调也不怕,拉家带口更好,胖妞也在万众瞩目中走一走猫步,还有扑克比赛也上了体育频道。“亲民”固然好,但谁看不出,那电视台已“无米下锅”。看着看着,对自己说:瞎看呗!有时又猛醒,何必“隔靴搔痒”呢,走几步路,到公园里,那里自娱自乐的人有的是,想一起玩就掺和进去,何必当电视台的“阿斗”呢?
还有哪,电视节目越来越差,电视广告却越来越多。那些节目策划人都学成了滑头,不光节目中间插播广告,节目播完了,还不让你走,你以为一串广告过后还接着来,不料主持人再露面时说了句:“今天的新闻就是这些,再见!”这骗局还有嗲声嗲气的:“今天节目就到这儿了,明天节目不见不散,拜拜!”
哎呀,绣花枕头里装的都是糟糠,那花,绣得再精细(“高清”),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儿,我真以为工人们干的都是无效劳动,至少对我这样爱挑眼的人是如此。还好,工人得到了就业机会,也挣几碗饭钱。当然,电讯业老板又有收费的新招子了。那电视频道由十几个变为好几十个以至百十来个且因此提高收费的时候,我就觉得是白尽义务,这回我又要以“大爱无疆”和“无私奉献”精神,为老板集资了!
我又见那两位工人手把着那野兽般抖瑟的切割机了,这回是在小区园子的另一处。另一条水泥路又开膛破肚了,就像案板上宰鸡宰鱼那样。那带巨齿的园的切割刀,在水泥地面上扬起白烟,还有细碎的水泥碴子四处迸溅。我想大概全市都在如此这般地修理地球罢。这又是一个“波澜壮阔”、“气壮山河”的工程呢!
我家两侧的窗外,都在鸣响,一片强噪,如建筑工地的搅拌机,如飞机低飞时的轰鸣。不知我的耳朵还要为这伟大的“高清”运动贡献几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