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是一年比一年冷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房子还锁着,留等拆迁要楼房.搬不走的,也家家户户挂着锁,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白天里,前院后院只剩母亲一个人.老太太拄着拐棍,靠着窗台久久地发呆,目光茫然,不知投向何处.唉mm,她重重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人老了,别的不知道,这天咋这么长?白花花的日头吊着,连窝儿都不挪.
拐棍咯噔咯噔地敲着凹凸不平的破砖地.母亲颤巍巍地穿过夹道,去了前院.前院也是静得?人.拉开木栓,她有点吃力地迈过尺把高的门槛,从两扇厚厚的破门中间走到了胡同里.
母亲靠着向阳的山墙站着,与二号院的疯老太太隔有20米远近打着招呼.疯老太太正抱着一个圆茄子啃着,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水果.过去母亲顶看不起疯老太太了,嫌她脏,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现在她俩倒是说得热乎,都在说,基本上是各说各话,谁也没听谁的.疯老太太当年一搬来,孩子们就叫她疯老太太,三十年过去了,新一茬小孩子仍是这样叫,谁也没见过疯老太太年轻过,其实现在她还没有七十岁.年轻人一茬一茬地长起来,能说上话的老街坊一年比一年少了.
母亲在胡同里站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插上门栓,回家去躺着.半前晌的太阳热烘烘的,偶有过路的鸟儿在老枣树上嘁喳几声.
母亲的寂寞成了我心中深深的忧虑.我担心院里进来坏人,担心母亲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跌倒骨折,担心煤气泄漏,担心失火,心里只盼着单位早日分房给我,我们住进楼房一切就都好了.
我1968年下乡,在外地辗转了二十三年,再回北京已是中年.没有房子,一家三口只好与母亲挤在一处.母亲的屋破旧而狭小.少小离家时,记得胡同也整齐院子也宽敞,我家的三间北屋大且亮堂.如今回到母亲的家,只见胡同两侧的墙皮都已剥落,碎砖头参差在外,院子又小又破,家呢,母亲只住着一间老屋.屋里的顶棚是纸的,漏雨的湿渍新的套着旧的,成了地图.夜深人静时顶棚里最热闹,簌簌作响的是土鳌,扑通扑通的是老鼠迫逐打架.屋里的后墙终年潮湿,据母亲说,是邻院的"老军人"在我家房后挖了个渗水坑."八路军就是这么爱护老百姓的!"母亲时常忿忿地说.她总是沿袭几十年前的老习惯,把我党我军统称为"八路军",而且屡教不改."八路军"独门独院,成年累月大门紧闭,我从未见过他更无从知道他在我家房后是不是挖了渗水坑.反正母亲家的后墙永远是湿的,伏天长霉,冬天变黑.母亲的屋门一副支离破碎的模样,一入冬,真应了那句俗语"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屋破却事多.后院没有上下水,每天从前院提几桶水,就要倒出同样多的污水.烧的蜂窝煤要一块一块搬进来,炉灰要一桶一桶倒出去.好辛苦的日子啊!北京胡同里的普通老百姓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那两年我最大的盼头就是搬家.
可母亲看上去却过得泰然.该糊窗户啦.该储存大白菜啦.该叫煤啦hh.样样事都怕我们做晚了.一提搬家,她便说:"谁谁奶奶告诉我,姥姥您可千万别住楼,憋屈不说,进去个坏小子杀了你都没人知道.楼里的人们谁都不管谁呀."我说:"您住这小院里就能担保不进来坏人?"母亲很生气地说:"高声一叫,四周哪院没个人?那贼早吓跑了."
母亲年事越高越爱管闲事.前院邻居的小孩子提早放学回家了,她便坐在院里与孩子做伴,谁家来的客人进不了屋,她便迎进自家.院里两个年轻人的炉子,断不了由她给生火给管着.一个冬天,母亲总是自愿管理三四户邻居的炉火.你若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您少管点闲事不成?她便说:"人家都敬着我,这个叫姥姥,那个叫奶奶,你能白当吗?"
不久,单位借了间楼房给我,与人合居,四居室中一间,16平米,厨房、浴室、厕所、阳台俱全,又是双气,还算不错.怎么办呢?我们三口去住,撇下母亲于心不忍,四口人又住不下,眼见天气越来越冷,只好让母亲搬过去住.离我的单位很近,也便于照顾母亲吃中午饭.
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我耐心地劝她说楼里有暖气又干净又暖和.她说一个人关在屋里跟坐大狱一样.我又说,那是一层,跟平房一样,天气好时您出去转转,外边老人们比胡同里还多呢.她又说,我认识人家干嘛?
我只好请来姐姐说服母亲.总算说通了,母亲答应先去住一冬,她把她的衣物打了五只大包,细针密线地缝了,又用绳子捆好.没想到,真到了星期天,弄了车要走时,母亲又变卦了."要去都去!谁谁说了,您可千万别住楼,一个人死了都没人知道."母亲对楼房的恐惧,真让我难以理解.无奈,只好全都囚在旧屋,再熬一个冬天吧.
又过了一年,单位买了新楼,我分到一套两居室.我们有些迫不及待地撇了老房子,搬进了新居.几乎住了一辈子平房的母亲,这下可该享享福了.平时最爱清洁的母亲,可以尽情的洗洗涮涮,家里有浴盆,给老太太洗个澡擦个身,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卫生间有抽水马桶,省却了母亲蹲下站起的吃力.何况,再也不必和蜂窝煤炉渣污水桶打交道了.
这些想起来是多么顺理成章.
可是母亲却是处处不满意.她一辈子洗脸都是把盆支在脸盆架上,新家的卫生间有雪白的陶瓷盥洗池,于是我便扔掉了锈迹斑斑的脸盆架.每早洗漱时,必要先给母亲做一番动员,兑好了热水,将老太太搀到洗脸池边,她对着明亮的大镜子边擦脸边忿忿地说:"这年月啥规矩都没啦,在茅厕里洗脸,没听说过!"地板铺的是石英砖,我心想这下母亲准能放心大胆地迈步了.老院里那坑坑洼洼的破砖地,没有一天我不为她担心的.可是母亲走路更加胆祛,每迈一步必要扶着墙.她那盛放衣物的旧木箱,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只好摆在她的床边.一天中午,她独自开气热饭,不知怎么引着了我放在炉灶旁窗台上的一本书,晚上回来,我看到厨房地上有纸灰,再看老太太惶恐的神色,才知道险些酿成大祸.捧着母亲满是水泡的手,我心如刀绞,问她疼不疼,母亲连连摇头说不疼.怎么会不疼?我顿时就泪流满面.
还有,母亲一走出家门,在走廊里便晕头转向.那是我们搬家后的第二天,傍晚下班我一走出电梯,看见母亲正靠着走廊的窗户发呆.她怯怯地说:"你看我多傻,我找不着咱家了,不知道咱家在哪个门."我说,您往西走到头往右拐,不就是咱家吗?母亲不让我搀,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慢慢地走,"我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咱的孩子,开了门我就糊涂得不知往哪里拐了."屋门大敞着,母亲却找不到.开电梯的女工告诉我,两点钟她刚接班,就在电梯口看见母亲了.想想看,整整一个下午,母亲急得在楼道里团团转,却找不到家,心里有多上火呀?难怪她声音都嘶哑了.
虽然四五年来,我明显感觉到了母亲的不正常,自私、多疑、暴躁总以为是人老了,脾气变了.直到这一天我才明确地肯定,母亲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幸亏老太太不敢独自乘电梯,否则在外边走失了我该怎么办呢?过了几天,我休息在家,让母亲在走廊里遛弯,练习寻找家门,我从厨房的窗口看着她,只听她在走廊上自言自语,她又找不到门了.那天母亲说:"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人老了,糊涂了."她长叹着气.
母亲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无人可以说话,痴呆症状迅速进展.先是搞不清方位和时间.早晨我们刚起床,母亲就问:"你们下班啦?"当请她吃晚饭时,她却好生奇怪地说:"你不用起这么早,早上的饭简单吃点行了."她看见楼下工人挖沟埋线,以为是在我家院子里呢,生气地冲人家嚷嚷.夜里睡觉不仅锁上房间的门,还要顶一把椅子.我女儿和姥姥住在一起,问其何故,她神秘地一指门厅,说:"你看看院里有多黑呀!"以前住平房小院,夜里不插门是常有的事,母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胆怯,现在有了绝对的安全,她却被恐惧压倒了.担心她起夜摔倒,多少个长夜我无法安睡,竖着耳朵听动静.只要听到??簌簌的声音,就从床上跳起来.一天半夜,母亲在卫生间很久不出来,我悄悄从门缝看,发现母亲把牙膏挤在梳子上,正反反复复地梳头.第二天早晨,母亲自己竟不知道头发怎么变成了硬壳.再后来,母亲便终日躺着,说的话也越发叫人摸不清头脑.到了这年秋天,母亲的病已很沉重了,人很快地消瘦、虚弱下去,大小便常常失禁,每天里不知给她换洗几次.我几乎不能正常工作.没有照顾过老年痴呆症父母的人,永远不能想象面对亲人无法交流的烦恼和痛苦.有一次母亲握住我的手,口齿清晰地说:"老闺女,你对娘这么孝顺,娘脏成这样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使劲吞咽着眼泪,心里很清楚母亲的时间不长了.
我只好送母亲去住院.
在搬家整整一年后的五月里,我的母亲溘然去世.她在医院里又住了八个月,最后的诊断是老年痴呆症,老年性糖尿病,泌尿系感染,肺炎,还怀疑体内有恶性病灶.母亲终年八十四岁.
没有母亲的日子里,我常想倘若不搬家,母亲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呢.强迫一个老人改变生活方式,是一件很冒险的事.谁能想到,搬家给予年轻一辈带来舒适惬意的新生活时,却无情地摧垮了一个老人健康的防线呢?
母亲去世后,我几次梦见她,都是在人民大会堂西边叫东文昌的那条小胡同,那座小院,那年久失修的老屋里,母亲戴着老花镜,一边缝制自己的衣衫,一边和我笑盈盈地聊天.
用不了多少年,那小胡同那小院落,一定会随着老一辈的下世而渐渐消失.只是,我会终生抱愧于我的母亲.
现代人对新生活、新享受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对旧的生活方式的摈弃勇敢而决绝.我们在走向新生活的时候,对老一辈造成的伤害,给我们的心灵留下了长久的隐痛.或许因为我们这一代生活在新旧交替中,心中才沉淀下如此挥之不去的遗憾、愧疚和苍凉.可是,我们依然往前走,不回头.或许,一代一代,都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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