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老家，村子里还没有电灯，寂静主宰了贫瘠的夜晚，偶尔几声狗的吠叫，被皮包骨头消磨了激情，在少气无力中呜咽着自己的存在，狗们灵敏的嗅觉已不再重要，饥饿的舌头只能搜寻到空气中红薯日日夜夜散发出的无奈的气味。即使饥肠辘辘，能在黑暗中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蜷缩下来，成了狗们最大的渴求。星子的眼睛是一直眨着的，狗昏沉在饥饿中，偶尔会眯起木然的眼睛，瞅瞅那些星星，继而垂下头颅，嘴巴贴在地上，潮乎乎的地气，支撑着狗们瘦骨嶙峋的生命。除了天上慵懒的月亮，点燃着村庄黑暗的煤油灯，也只是在红薯饭咕噜着吞进肚子的那一小会，黯淡的灯光便会被拮据的嘴唇吹灭，跟天上朦胧的月光一样，躲进了黑暗。

　　浓浓的夜色，饥饿，成了没有月光和星星的夜色，没有任何声息。

　　我的父母把自己嘴边的红薯馒头和他们自己腌制的咸菜挤进了我的挎包，甜腻和咸涩的滋味，在下来的一个月里，会让我在离家很远的中学的夜色里，看着星星和月亮明明灭灭，皎洁温静。

　　我读书的中学所在的村子，夜色一样是饥饿和劳累做主，象征性的晚饭后，一样被狗们的瘦骨嶙峋又少气无力的吠叫看守，一样沉浸在星星和月亮的慵懒里。

　　而我们的学校，准确地说，是我们所在的那个班，却在夜色里用光明炫耀着自己的荣耀和幸福。

　　那幢独立于校园东侧的青砖瓦房教室里，挤进了七十多个庄户人家的希望，也是全公社的希望。全公社的学习尖子，经过层层筛选，挤进那幢教室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每个月回家一次，回校时挎包里装满父母和家人用饥饿揉成的厚望，然后坦然坐在那幢教室里，用笔在纸上书写演算着父母满怀的期冀。而忍着饥饿在煤油灯下上晚自习的其他班级的学生，在每个夜晚，羡慕的目光会穿透夜色，无限渴望地向往着那幢教室的光明。

　　那片光明，是公社教研组的馈赠。他们为这个重点班的晚自习配备了汽灯。

　　没有见证过那个贫困岁月的人，或许不会明白，夜色真的是用疲累和饥饿包裹的。村村落落里所有的人，除了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透过窗棂瞥一眼天上的星星月亮，用僵硬麻木的身体抵抗着肚腹的饥饿，没有大的事情，他们甚至不会轻易去划一根火柴点燃那盏煤油灯。那些个夜色里，即使是豆粒大的光亮，也是每个人唇边滑落的饥饿。

　　我的记忆里，全然忘却了中学时学习的枯燥辛苦，却会清晰记起晚自习时悬挂在头顶的那盏汽灯。洁白的石棉纱罩，草帽檐般圆大的遮光罩，一直嘶嘶喷气的灯嘴……这一切，成为我那时的一种幸福，成为在小学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也就一直沉淀在我的记忆深处，点燃着脑海中一片温馨雪白的亮光。

　　要知道，这种酷似马灯的东西，当时只有一些大场面或隆重的场合才会被使用。习惯了用黑暗掩盖夜色的我的父母们，也只有逢年过节村里搭台子唱戏的时候，才能在汽灯的光明里敞亮地享受一下没有黑暗的夜色，才会感受一下那光明的夜色。而我们，却会在每个夜幕降临的时候，被这种光明包围着，浸泡在父母的期望里。

　　每个夜晚，在那幢教室里，汽灯的光明会把我们笼罩到１１点。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的时候，那盏被放净气的灯慢慢熄灭，石棉纱罩由亮变白再而桔黄，同紧闭的教室门窗一起，在温馨里融进星光的夜色中。

　　我们的宿舍，就在那幢教室的后面，同教室一样，孤零零的一幢。四间平房里，木板和砖头搭成两排地铺。每天的中午和傍晚，重点班的四十多个男生，从学校食堂的笼屉里取回属于自己的各种颜色的粮食，在那幢宿舍里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吞咽着父母的期望。即使那些粮食因时间过长已变质，我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样子一样可以让其他班级的同学羡慕。白天里，那幢宿舍，同我们的教室一样，是一种荣誉。

　　晚自习后的那幢宿舍，已没有了白天的荣耀，它和校园外的夜色一样，静寂在黑暗中。那个年代里，即使公社教研组再慷慨，也没有条件用困难给我们提供学习以外的任何光明。

　　晚自习后在宿舍门前很长时间才能适应夜色的男生们，乱哄哄挤进那幢黑暗的宿舍，小心翼翼地摸索到自己的位置，和衣躺了下来，在黯淡的夜色里洋溢着自己的精力。很快，整幢宿舍里就是此起彼伏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出淤泥而不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的吟诵；要么就是“月白风清、月光如水、月落乌啼、月落参横、月落星沉”　……的成语对答；要么就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澎湖湾”“啊，牡丹”　……的轻唱。每个夜晚，在那幢脚臭味冲天的宿舍里，这样的激情会持续到很晚很晚，在没有光明的夜色里一样展示着自己的独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夜色中，透过窗户射进的星光和月光，陪伴着这些激情慢慢疲倦，慢慢睡去。

　　我和几个同学睡得还要晚。当大多数的同学睡去的时候，我们几个会到宿舍的外面，找几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那里静静地盯着星星和月亮，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润到肺的空气。那些时候，我们坐在沉默里，鼻息中能清晰嗅到我们面前老师的菜园里紫色的茄子，嫩绿的黄瓜，艳艳的西红柿，细细的辣椒的气味，甚至可以听到露珠滚落叶片入地的碎裂声，还可以在月色笼罩的夜色里听到秋虫的短鸣长吟，很多的时候，我会真切地感受到吴伯萧《菜园小记》里的那句话：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而我鼻息里菜蔬的味道和眼前淡淡的夜色，让我心底泛起的是，我们在菜蔬的清香里畅想我们自己的未来，而我们的父母，却在疲累饥饿的夜色里打造着我们的未来。

　　多年后的今天，我照例喜欢这样的夜色，没来由的喜欢，不是喜欢彼时父母心里饥饿疲累的夜色，而是喜欢宁静的滴着梦想露珠有着活力的夜色。也因为喜欢这样的夜色，每天晚饭后，在那个家属院对面的中学小操场上，一圈又一圈的溜达着我心中的那些夜色，我的温馨的夜色，我的父母疲累的夜色。

　　现在的夜晚，早已是灯火通明，处处都是光明的幸福和快乐。我静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仰望星空和月亮的时候，那幢教室，那幢宿舍，那盏汽灯，那个菜园，还有校园外那些狗的瘦骨嶙峋的吠叫，总会在我眼前晃动，我无法忘掉那些曾经的夜色。

　　秋虫的浅吟中，我站起身回家的时候，一样可以听到露珠从杂草叶片上滑落的声响。四下里，远远近近的灯火，把周围的庄稼拉扯成黑魆魆的强壮，把个夜色填的满满当当！

　　林清玄中夜观心，会在感觉人生苍凉散尽之后，从心底里看得见或感觉到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而当我把自己的背影投给了夜色，静静躺在床上，从窗口里凝视着外面头顶上星光的时候，有时也会激动在我少年时的热血里，也会想起，我的那些少年热血的背后，是父母一直用期望遮挡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