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逢过年,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常能听到有人说,现在的年过起来越来越没意思了。还有人究其缘由,得出一个颇能引起共鸣的结论:是现在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想想也是,小时候在农村平时是很难吃到肉的,除非到了年末家里杀了年猪;衣服更是要等到年末才能换新的,而且常常是一级一级往下传,老大穿过老二穿,老二穿过老三穿。近些年回家,从小孩那个个壮如小牛犊的身板看,已经丝毫不缺乏营养了,新衣服也不用等到年末才体验,他们自然不会像我们当年那样成天掐着指头算哪天过年。现在的农活,年前都赶完了,就是想轻轻松松过个年。而到了过年,吃饱喝足后无所事事几日,就感到无聊了,于是觉得年没有意思。曾经的年不是这样“无所事事”啊,记忆中仍是忙忙碌碌的,细细想来,发现我们在物质生活逐渐富裕的同时遗忘了许多不该遗忘的习俗。
在我小时候,走亲戚是过年期间最常见、最持久的一种习俗。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村里村外的小路上常常看到拎着礼品匆匆赶路的客人,或者独走,或者结伴。那时候亲戚的范畴是比较宽泛的,远房叔婶、街坊邻居皆为亲戚,大家平时农活多,各忙各的,只有到年末才去走动走动,拉拉家常、叙叙旧。带的礼品,家乡音读作“情到”,现在想来十有八九就是这两个字,代表情谊到了,想到这儿我突然敬佩起祖先来,起这样一个代称,重在一个情字,旧年末送上一声问候,新年初送上一声祝福,意味深长啊。慢慢地,这种习俗淡去了它的本意而仅仅成为一种习惯了,成了习惯就有可能被改掉的时候。礼品也不贵重,大都是些水果罐头、饼干挂面之类的。按照亲戚的远近,礼品的轻重上是有区分的,去走的日期也有先后,初二三走娘舅,初五六走朋友。担当走亲戚的人选也有讲究,最年长的亲戚,要父母亲自去,以示尊重,其他的大都打发孩子们去,跑得快,早去早回,因为亲戚多,一天要走几趟呢,万万不能把谁家忘却了,特别是礼来过的。
我是很乐意走亲戚的,去了就是客人,会受到热情的款待,路远的总会吃一碗卧几个荷包蛋的长面,近的也会有些糖果,更为奢侈的就是偶尔能得几块压岁钱了。家里的礼品就像流水线上的零部件,源源而来、滚滚而去,在自己也无法估摸的亲戚网中不停地做着排列组合,那时候我总在想,这些礼品最初到底是谁家买的?整个正月,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发现某个快过期了,这样的礼品是不能再送的,它完成了使命,“光荣退役”到孩子们垂涎多日的嘴里。现在想来,来来往往的那些礼品,大都是在生命的最后才被我辈们消灭掉的。
当物质生活丰富到使孩子失去了走亲戚的兴趣时,父母使唤不动他们了,那可走可不走的亲戚就通过让顺路者捎带礼品来敷衍。这样,走亲戚的习俗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有一天大家发现,这种“习惯”没意思啊,东西转来转去的,都过期了,“劳民伤财”,这时候本该走的亲戚彼此达成一致,也就不走了,从此走亲戚彻底被遗忘了,与其说“被遗忘”,还不如说“被废除”。
后来有一年回家,母亲告诉我现在村里找人帮天忙是要付工资的。我有种说不清的感受,当然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或者这种行为已不再是帮忙了,而是雇佣,在本来很纯朴的农村,劳动力已跟价格扯上了关系。我突然怀念起走亲戚的那个年代来,那时候谁好意思帮你干点活还要报酬啊,表面上来来去去的礼品,牵系的却是情感的交流、共鸣。虽说现在还有礼的往来,但大都已不能再称为“情到”,“情到”这个凝聚古人心血与美好愿望的名词,随着它的载体的消亡跟着消亡了。亲戚的范畴不再如当年那样宽广,当过年的主角仅剩下自己家人和中央一套时,农村便成了城市了。
人们常说朋友是要经常联络的,不要等到用得着时才想起。虽说这样的联络,其目的也不一定单纯,从中却能够体会到经常的走动在维系、增进关系中的作用。朋友关系是这样,亲戚关系呢,我想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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