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辈粗陋须眉的眼里,但凡是女子,都应当是天生丽质绝代风华的美人,宛如水晶瓶里的一枝桃花,那是断然不能随意搁置抛弃的。尤其是做了母亲哺育了新生命的善良女子,更应得到所有人的推崇和尊敬。做过母亲又容颜早逝的青春女子,最适宜披戴一身飘飘素衣,高立于云端之上,舞弄起万般水袖,享受所有人的顶礼和膜拜。
记忆中的第一位云端女子,是我的一位表嫂。二十几岁,乌发秀眉,日渐臃肿的一副腰身,并不妨碍她在屋里屋外的辛苦操劳。四季劳作以后的絮叨、皱眉和埋怨,更显出一番乡村女子成熟中的柔媚。在我跟随村里的叔伯长者进山背树挣学费的那年夏天,路过表嫂的家门口,嫂子正在弯柳树的清水河边洗衣。跟随棒槌一起舞动的那一截嫩藕般的巧手,陡然拍在水里,激起一片水花,全部抛洒在我泛白的蓝衣上。表嫂笑,老弟干啥去呢,也要进山啊……在叔伯们的欢笑声里,一脸窘迫的我慌不择路,双足陷入了溪水中的泥地里。三天后,一身红肿肩膀的我再过表嫂的家门时,表嫂却逝去了……难产,腹中的胎儿与她一起去的。再望一眼清水河边的弯柳树,表嫂的欢快笑声跟随那一抹飞白的水花,依稀惊醒着我的一双眼。
跪生的娘是在四十岁上生他的。他娘原来的男人死了,丢下两个闺女和一位老婆婆,全靠女人的一副肩膀支撑,日子艰难异常。临村一位独居的夫家兄长知晓了,毅然走进家门,脚连脚地下地,手把手地帮她。看着面前这位高高大大憨憨实实日渐消瘦的老男人,女人就止不住地哭了,揪打新男人的一副肩膀,说你进门干啥呢,你要这般玩命干啥呢,你兄弟就是没日没夜苦熬苦干才扔下我们不管的……女人又说,你是这般的好心肠我不给你生个娃子我对不起你……女人在四十岁上果真有了身孕。孕育期间,女人仍然坚持下田插禾上山收麦,女人再苦再累仍然要给男人烧水泡澡搓脚揉背,女人生产的时候手抠床板双膝跪地任体内的热血汩汩四溢……就在跪生第一嗓子清脆的哭啼鸣响在茅檐的四围时,女人一双明亮的黑眸子紧随那一声剔透的乳啼如云烟一般袅袅地飞散……
干妈家的长媳进门的时候,是一个风雪的天气。看着娇娇小小一身雨雪的新儿媳,干妈的嘴巴合不拢,笑说雨雪天气好哩这是白头偕老,小两口子肯定恩爱。待我们赶去补礼时,已经习惯走进厨屋操持家务的新媳妇低眉垂首的,忙罢灶台上的活计,又去火膛里添柴。末了,指着空荡荡的大小房间说,哥哥嫂子放心吧,人穷志不穷,上下一条心,三年就会大变样子的……干妈夸奖说,燕子也是个苦人家的孩子,知晓事理,长幼有序,人见人欢喜的。这位叫做燕子的很有一番巧手活计的兄弟媳妇,第三年上怀了小孩儿,生怕老一辈的有观念,生下不如意的老人不喜,就先做干妈的工作,说管什么男娃儿女娃儿都是好孩子,是不是啊妈妈?女孩子如此懂事,老人家还有啥说的呢?……昨日,就在昨日的傍晚,干妈走过老家的塆子口,笑眯眯地告诉所有相遇的熟识中的庄户人,媳妇要生产了得赶紧去医院啊,红鸡蛋我已经煮好了得空去我家吃呀……今早,就在今天的清早,父亲打来电话,告知说那个叫做燕子的兄弟媳妇产下一个女婴后大出血止不住死去了……
青萍之下的涓涓细水做就的女人就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么?在普普通通的孕育和生产的过程中为何会遭遇如此多的波折、磨难以致捐献自己青春的生命呢?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所置换来的新生命在若干年后还能知晓当时初为人母的那一丝人性中最灿烂最耀眼的母性的光华吗?
这样的青春女子,既然为这污浊的尘世所抛弃,那就只能高立于云端之上,拨开万千漂白的飞云,对那曾经的人世再做一次最后的瞩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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