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院出来,吸足了混浊空气的头部还有些胀痛,还没走出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离散的人群失却了彼此的体温,几乎都打了一个寒噤。到外面才知,天气在几小时间变得异常冷峻,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了雪,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有薄层的白色堆积。这是春雪,握在手心并不能不能成团,因而它做的雪球总有些松散。不知谁借着灯光在剧院前坪打起了雪仗,雪球还未近身便碎在了半空中,流星雨般的弧线,快乐的尖叫中,散落了一地。
我会在天气冷下来的时候想起这个片断。秋风兼细雨,一波逐一波,冷天如同一片钥匙,能启开一段又一段往事,这是我年少曾经历的一个片断?抑或是我常梦及的一个章节?事物总各有特征,譬如春之花夏之草,秋天凉意幽然的雨,冬天白色的雪花,还有流浪汉手中永不会丢掉的袋子。而记忆中,剧院总是横亘在所有有关童年的思绪中,那么,那幢依然伫立在老家不远处的剧院会不会是我童年的特征?我从来不怀疑这个场景的真实性,因为,很多事我已经忘记。
忘了,确实是忘了,若不是沉沉睡去的梦中一段段回演我的脚步,我真不记得剧院竟有那么大,有那么多间房子。那些房间循环往复的住进去各式的演员:花鼓戏、湘剧、京剧……还有一次来了杂技团,变魔术的用竹竿在我口袋里钓出一尾红色的鲤鱼,举场哗然,事后很久都有人问我鱼是怎样被他们钓走的,我不会回答,因为我口袋里只有半袋五香瓜子,进门时缠着父亲买的,而且已经被我消灭了大半,它们怎么就变成了鱼呢?我摸了摸口袋,瓜子还在。
小房间,大房间,剧院里有多少房,能住多少人,谁也说不清。到后来,那些建房子的人也说不上来。倒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数过,但我数到五十的时候就会犯迷糊,为此父亲总认为我是一个傻子,自然,我一次也没有数清。
没事的时候,戏班子里的人喜欢到附近农家走走,那里古风犹存。可以吃到主人家一碗甜酒或是荷包蛋,走时还能拿到一小袋火焙鱼、茶叶,最差也有一包盐菜。看得到演员的真实面容是剧院邻里的幸事,也有本钱吹嘘:“那个胡大姐的卸了妆比戏里头还好看”“要填满陈世美脸上的麻子坑怕要半斤粉”,不比如今,演员们生活在他们自设的茧局之中,大众看到的无不粉妆玉砌。我一直怀疑,有没有邻里间的姑娘大姐醉了心,受到那些英俊潇洒的男演员的盅惑,以身相许。不过在这件事上,所有人讳莫如深,所以,我无从得知。
剧院曾是四里八乡最大的活动中心,其实我今天仍看到了它。去送儿子报名上一年级,那里是我的母校,曾经我站在老家的晒坪里就可以窥见学校的一切动静,听到谁念书时说了一个白字。我常把故乡二字挂在嘴里,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走了不过一箭之遥那么远,算是远离么?可以称做“故乡”么?我在校园里看到,我种的法国梧桐还在,我已经不记得当年它有多么柔弱,现在它和我一样满面风霜,也许,在诸多人工雕琢的花草的挤压中,它的存在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在校园里回过头看我的那幢老房子,它还在,和当年一样破旧,只是没有了那缕我挂念的炊烟。站在校园的操场里,我用余光看到了剧院,它衣衫褴褛,荒草着面。向来,我很少用正眼去看它,是吧,看了也没用,那扇厚实的四叠木门被谁挂了硕大的锁,像是一个落魄的囚徒。剧院早已被改成一家工厂,据说掏得只剩空壳。
看了《夜半歌声》,好几次我都想半夜去趟剧院,看看那里从歌台舞榭风箫声动车水马龙到冷冷清清墙倾楫催门可罗雀后,半夜是否仍有诡异的歌声,那厚重的樟木舞台能否再跺起烟尘,还有谁能唱一句便惹得观众一呼百应如痴如醉?多情抑或无情的戏子,难道只是匆匆过客,曲终人散,洗尽妆颜后,不曾把魂灵遗忘在这里?我陡然看到,没有了低斟浅唱,剧院早已丢失了灵魂,兴衰荣辱都做尘烟消散,一如那散落了一地的雪,不经意间便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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