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我以为我能走出那块祖居之地。那时候,我并不懂得荒凉。当大小的红砖楼房;当耀眼的白瓷砖;极不协调的不锈钢栏杆和铝窗玻璃将家里那仅存的三分之一的老屋包围的时候,我看到年少的滩涂,到处是疯长的茅草。
而现在是秋天,我坐落于离老屋仅三五十里的城市屋檐。屋外的阳光依然热烈,然而改不了走向和恓惶。多少次我来往于老屋和城市屋檐下,不止一次,我看到阳光,看到阳光照射的树荫下斑驳的细碎日光。我知道我终将回去,我并没有离开。今日午睡突醒,我下楼,我看到自己刚来这座城市租下这栋房屋时新砌的卫生间。我看到水泥经年后的颜色,竟和父亲一样苍老。六十岁后,父亲老得飞快。彷佛以前的日子一下子堆积,堆上他佝偻的脊背和花白的额头,他再也无法支撑,只有选择蹒跚和沉默。头终日低着,向着故土,向着祖屋的地面。
我知道,我并没有离开。我原以为自己能走得很远。比如我求学。比如我打工,经商。甚至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出走。当远方的阳光向今天一样照着万物,照着自己。我总是能想起那一片祖地。那一片在他人看来并无多少特别的地方。甚至那残存的三分之一的老屋,蛛网密布,卑微地立在众多的新房中间,那么猥琐和黯然。
我终无法释怀。这一地的秋阳,和一地的将要扑面而来的秋冬的风。我多想告诉自己,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还是孩子的时节,老祖母还在,父母还健壮,我的姐妹们也不像今日这般远嫁他乡。那时放学回家,总能看到腰间夹一捆牛草或鱼草的母亲,那时的母牛和牛犊在我的牵引下饮食和生存,那时的老屋,在我们的渲染下,可亲如长辈。
再无法忘记老屋屋檐下挂满的黄玉米和红辣椒,无法忘记久雨后打湿的柴禾飘散的青烟,还有雨水,顺着屋檐的水沟就那样滴下。还有下雪的冬天,我去喂耕牛。绊好的米饭糠食还有薯藤,我在父亲的指导下加上食盐,拌匀。我在家家户户都亮起黄灯的冬天黄昏去喂牛食,好大的雪花,再没有见过那么大如鹅毛般的飞雪,再没有踩过那么厚的积雪的褥子。我在寒冷的冬天看到孤独的关在村中央简陋牛圈里的老牛和我,和我手里的牛食对望。老牛的眼角湿润,牛棚简陋,牛的额角竟然飘着霜花。
后来,我求学,我打工,我一次次远去。家里的耕牛早已变卖。我养的黄狗一次次逃离。我一次次在秋天往家赶。每一次秋后,我能透过老屋的廊柱看到老屋一侧鱼塘那一片的阳光。深情,妩媚,细碎和忧伤。
有一年回家,是我尚未亲尝人世艰辛的那一年。秋天的阳光原本好好的。但突然就起了风沙。风像个霸蛮的泼妇打得窗玻璃砰砰地响,山林咆哮着,似一片奔腾的海,连老屋一侧的鱼塘都起了很大的波浪。很奇怪地,家里没有一个人。我突然感到恐慌,我快速地进屋,删好腰门,我就那样躲在厅屋的房梁下,在腰门遮挡住风雨的地方等待也许是外出劳作在别处躲雨、也许是远处走亲戚的父母回家。我就那样守在那年的秋天里,等待回家的亲人。
是的,亲人,我们在年复一年的秋阳里同样地老去。直到最后的离开。我们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二十年的饭,然后,长辈们越往后越亲近着土地,然后我们娶妻生子或者孤独离开。若干年后,我们再一次在秋天里回来,在看得见往事的秋天里,唯有秋天的风带着季节的亲切和痴怨,吹痛你风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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