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一次回老家,恰遇杨子的父亲,才六十岁的人,头发竟白如雪掩,只是一身仍是干净整洁,洗得发白了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我本想打个招呼,却欲言又止,生怕他看到我,又会触及丧子之痛。有些伤与痛,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平复的。
杨子死了快有十年了吧,年份我似乎已经不太记得,鸡零狗碎的生活存不下这些往事。但有一点我却记得,那一天也是大热天,和今年一样热得不可开交。白花花的日头毫无遮拦的照射在小街上,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的诊所里更是灼热,又没有病人,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与那个鬼天气怄火。是南瓜打电话来告诉我杨子的死讯,他的语气凝重得像是新闻联播里的讣闻。他告诉我,杨子死了,就在刚才,被掉下来的空心板砸到了胸部。我有些不相信,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南瓜有些愠怒,说他也知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但这是事实,然后说了一大通事情的经过。他再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我的脑袋里像是被人强行塞满了棉花,一点也没听进去,就连身体也软绵绵的,冷汗淋淋。
杨子是我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同龄人之一,那时我没有什么朋友,他也朋友不多,但奇怪的是,我们并玩不到一起来。这个事我思索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么的爱干净。我们像泥猴子一样跑来跑去的时候,他总是远远的站在树荫下,斯文得如同电视里的演员。玩久了,我们开始使坏,故意把烂泥扔在他身上,他只好噙着眼泪跑开。
杨子的父亲极爱干净,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陈旧但绝对干净熨贴的衣服,做完农活后便一遍一遍的洗手,这让他在乡民眼中多少有些另类。后来我才知,他应当是有洁癖。不过他可能没注意到自己的落落寡合,而是把自己的观念用在了儿子身上。杨子的斯文,其实是他父亲强加的。
我和杨子同学到中学毕业,他一直保持着那种文静,甚至有点孤僻。即便是同学多年,我仍觉得他难以捉摸,他有如一汪深井水,澄澈无瑕,却毫无波澜。又如一只山间的野兔,长有纤细敏锐的触须,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或因为如此,我一直和他关系不大好,据说毕业后他就去了一家工地做小工,那以后我也就再没遇到过他,也鲜有他的消息,当然,毕竟曾经那么熟稔,所以在闻知他的死讯后我还是惊谔不已。
看着杨子的父亲踽踽远去的背影,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心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杨家,或许,是为了偿还某种心债,但谁欠了我的?或许没有,我并不曾带有救世主的心态,只是试图平复他人内心的伤痕。我以为,轻轻的一句问候即可以做到。
恶犬当道,我小心翼翼的避让着,剧声的狗吠很快引来了主人。见是我,杨子的父亲有些诧异,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亮光,又回复幽怨。小小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密实的狗尾草恍如刚抽出来的麦穗,就连街阶上也都是一丛丛的地锦,一种荒寂的感觉生在心头,似乎一抬足,就走入了一个深山古寺。杨子的父亲推开陈旧的木门,试图上屋内更加亮堂一些,霎时,一股刺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我才发觉,堂屋里满地都是绿油油的苔藓,就连墙脚上也是,不免联想起“苔痕上街绿,草色入帘青”,但可以看出的是,这里极度冷寂,平时应是没有客人造访的,才会如此“冷冷青青”。
见我的不速之访,杨子的父亲期期艾艾没有做声,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猜忌和伤感,我如坐针毡,放下礼物后逃也是的离开,有着慌不择路的惶恐。心头如迷雾一般萦绕着不解?是什么让地上长满苔痕,让院落一片荒芜?是不是人性之间充满冷酷与偏见?或是人与人之间本就缺少理解和沟通。身后犬吠如狼,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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