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一个年龄和母亲相仿的阿姨,永远带一顶雪白的帽子,皮肤微黑,极干净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她是医院的医生或护士,直到有一天在楼前发生的那场纷争。
“……”
“不就一个扫马路的吗,管得倒宽!”
“你不能随地吐痰,这楼道口是孩子们常玩儿的地方,更不能吐,大家都得讲卫生讲文明。”
“文明?看你娘的装得像个文明人!还卫生!卫生你也是个扫马路的!”
“……”
嗨,这个男的说话真不讲道理,跟谁呀?已经吵闹了一阵子。我爬上窗台,循着声音向楼下望。看见一群人围着楼上的阿姨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她手里捏着一团手纸,像是刚刚弯腰擦完地上什么东西。待她直起身来,面向那个对她吵骂的男人,脸分明是青灰色,细高的身子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打晃,看热闹的人有的在劝,有的显然希望这出戏接着演下去。但是,哐!当!梆!她直挺挺地倒在了大家面前。
我蹦下窗台,“呔呔呔……”心里响着锣鼓点,一溜戏台上的圆场步跑到另一间屋,一个亮相:“妈,楼上的阿姨,昏——倒——了。”母亲正专心做衣服,吓了一跳。嗔怪:“又疯疯张张了。”我那时正跟老师学戏。“真的真的,向毛主席保证,不骗你。”我拉着母亲向外走,一向优雅的妈妈被我拽得一溜小跑下了两层楼梯。
“哎,怎么躺在这里,找车去了吗?”母亲急切的声音马上有回应,“找去了,这就快来了。”说着,母亲分开围着阿姨哭的两个孩子,那是阿姨的一儿一女。男孩儿比我小两岁,女孩比我小四岁,母亲用手翻了阿姨的眼皮,又把脉,把家传的中医本事用上了。说:“别哭,你们的妈妈没事。”又叫我:“领他们到咱家去。”
小弟,小妹,我们早已是认识的。平时母亲最反对我往家带伴儿,听见这样的允许,心里一阵欢喜,而且,他们妈妈那样了,他们得由我照顾,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热忱和豪气。我过去拉他俩的手。车来了,一辆铁皮手推车,人们七手八脚抬阿姨上去。
好在医院只隔一条街。过一阵儿,妈妈从医院回来,说阿姨好多了。让我们乖乖玩儿,她要做些吃的送到医院去。
第二天中午,阿姨回来了,敲开我家门,上衣是月白色的旧短袖衫,裤子也旧,是浅色的,但很清亮。站在门口向母亲道谢,递上一网兜甜瓜,又和母亲推让一番。向后望我,温和地笑笑:“有空到楼上和小弟小妹玩儿,他们喜欢你。”
对于甜瓜,我向来不爱。对于后一个邀请,我心里痒痒的,只是不敢答应。父亲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母亲单独带我一个生活,规矩自然多,包括不能独自到别人家里玩儿。对此,妈妈解释得很笼统,总之是不要和别人家来往过多。
偶尔见小弟小妹的爸爸和阿姨一前一后地走过,两人并不说话。他花白的头发,起初以为是他们家的爷爷。平常又很少见到他,问小弟小妹,知道他在一个工厂上班,是倒班的那种,上几天几宿,歇几天几宿。我弄不明白,但是小弟小妹可以准确地告诉我,哪天他们的爸爸不在。那么,我就可以在一个下午不上课或者早放学的时间到他们家玩儿。
他们家真的很干净。旧蓝工作服布的椅子垫,居然还被阿姨刺上绣。一只淡黄的花瓶里老插着一把野花,有时候就是一把草。在擦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我们抓(口语读chua)子儿,那属于小妹,是一副染成粉红花朵似的小羊拐骨,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子儿。我们看小人书,他俩有许多小人书。和我一样,他们会从妈妈那里得到固定的零钱,买书看。他们的爸爸反对妈妈给钱买书,他们不满意爸爸。他们爸爸说,还不如省下这些钱买牛油,烙牛油饼吃。我想也许是对的,他们家的牛油饼特好吃。
我一向认为自己的小人书够多了,但是没有比过他们,只好拿出暗蓝色的老电影小人书《阿诗玛》和《红珊瑚》和他们比拼。这是妈妈禁止过的,起先她不知道,后来到底没瞒过去,把那书烧了,想来真是可惜。不知怎么,阿姨居然知道了这件事,一天晚上,送来了两本小人书,一本是《东郭先生和狼》,我留下了。还有一本是牛皮纸作封皮,里面的书页是发黄的纸,边缘都毛了,感觉很旧,上面是些裙带飘飘的古代女子。还没等我看清楚书名,就被母亲一把拿过去,连声谢着,还给了阿姨。
我因为有了伙伴,日子过得就快乐起来,况且他们的妈妈喜欢我。赶上她在家休息,还会讲故事和唱歌给我们听,唱得比收音机里那些歌好听多了。回去和妈妈学,妈妈就嘱咐,千万别对别人说。我后来听过许多好听的歌,但都没那时那么受触动,更加上阿姨唱歌时那么好看,细长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雾蒙蒙的。
这样的日子就算很好了,如果没有后来知道的事,那段日子很完美。
夏末的一个星期日,许多人在楼前乘凉,忽然就见阿姨靠在铁皮手推车上被人推回来,这次车里垫了两块草垫。她几乎是虚脱的样子,蓝工作服上蹭的都是土,帽子也歪了,被人搀着上去,好几天没下过楼。隐约听说是一个什么队长要怎么样她,被她打了一个大嘴巴,但上边却给了她一个处分。等她下楼来,却见还是老样子,依然温和地对我笑笑说:“找小弟小妹玩儿去。”只是更瘦了些。
到了那年初冬,也许因为天黑得早了,也许因为天气冷了,我很少到楼上去玩儿。那个下午,照例放学很早,躺在床上看《金光大道》。忽然听见哪里有吵嚷声,待细细分辨,却听见楼上有东西倒地和摔碎的声音。我家楼上,怎么了?我开门出去,顺着楼梯犹犹豫豫往上走,就见小弟小妹凄凄惶惶站在他们家门外,一个男人粗暴的声音穿过他们家门在楼道里震响。“你他娘的摆什么谱!你就是金枝玉叶,也是落了坡的凤凰!你听清楚了,我想怎么着就得怎么着!”然后又是厮打和什么东西撞墙的声音。
阿姨又是好几天没下楼。等她终于下来,碰着面,看见她的一边脸好像有擦破的痕迹,她急急抬手要整理帽子,又把脸稍稍侧过去。
我许久没再去她家。
那年的春节。母亲让我到楼上给阿姨拜年,是阿姨开的门。她一手拿着本书,淡绿色的封皮,是竖版的《红楼梦》,妈妈常看。我话多,“我们家也有这本书。”刚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阿姨问看过没有,我回答没看过。又削苹果给我,然后拿起一件毛衣边织边和我聊天。问我老家在哪,爱吃什么,还有学校的趣事。聊着说着,我忽然发阿姨没戴白帽子,她的短发又黑又亮,还微微的卷曲,好看极了。正盯得入神,阿姨抻了抻我的衣袖,“小毛头,愣神了。”随手递过来一个褐色相簿。
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小娃娃,再往下翻,是这个小娃娃大一些的模样,再往后,小娃娃就长出了小辨儿,头发微微卷曲。这是阿姨呀?最后,是一张有很多青年学生的合影,顶端,写着某某大学中文系六0届毕业生纪念的字样。坐在最前排中间的那个肯定是阿姨。一条长辫子垂在前胸,一副温和快乐的模样,向前望着。正如我眼前看到的阿姨一样,头发幽幽地泛着光,灯光里,面部呈现出柔和的金色。如果再细端详,就会发现眼睛有些不同,现在的眼睛,在温和的微笑里,掺合着一丝忧伤,恐怕是让回忆和青春柔化了的缘故吧。我还见过这双眼睛的另一种样子,一见风,那忧伤就很快地硬化,那样坚硬的忧伤。连身体都是直直板板的,包括倒下去的那一刻。
她兴致很好,又拿出一本,里面是她和她父母的合影。有一张她已是中学生,深色宽背带裙,白衬衫。她的妈妈穿浅色旗袍,爸爸穿白西装。
我回家后还好兴奋,忍不住讲所见所闻。妈妈仿佛早已知道,告诉我阿姨和她同年毕业,那时,他的父亲早已打成右派,带着母亲回到老家,她那张毕业照刚一照完,学校就通知,让她支援国家建设到农村去。妈妈说,那就是所谓困难时期的“下放”。没过多久,他父亲死了,母亲多病,为了活下去,阿姨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搬到这个小城,当了清洁工。
第二年暑假前,有一天,妈妈下班,高兴地把阿姨叫到我家,我听她们说好像是妈妈的学校要找个代课教师,妈妈推荐了阿姨,学校已经表示可以考虑,妈妈还从学校带回了教材,告诉阿姨提前准备一下。
转眼就到了秋天,阿姨代课的事情仿佛被秋风吹走了似的没了下文。感觉到妈妈很不开心。就在这时,爸爸调到了我和妈妈在的城市,我们家要搬到爸爸单位新分的房子去,一阵子忙碌和喜悦,不开心也淡忘了。搬走的那天,阿姨来送行,那天风很大,车到楼的拐弯处,她还在目送。风吹着她,飘起的头发和扬着的手臂好像枝叶,身子依然直直的,像极了她身后的银杏树。
以后就再没了往来,我仿佛早已忘记了那段时光和那时认识的人们。直到1981年我考上大学,学中文。当时全国都在写伤痕文学,从1958年“反右”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其间各类人物遭遇的不公和冤屈赚取了多少眼泪。不知怎的,忽然就记起那段时光来,记起了阿姨。
她不是右派,也没有掺和文革。她只是别无选择地按国家政策被下放了。从此,奋斗温饱,勉励维持尊严。她的生命里有伤痕吗?她的生命里没有伤痕吗?如果有,是什么伤害了她?如果没有,那我曾经看到的是什么?
我年轻的心忽然对她无限牵挂。
1990年9月,我正在省城的一家教育杂志做记者。那天一上班,头儿就安排我去南城区教育局采访一位女职员。说她在全区中小学开展的一系列主题活动效果很好,年纪不小了,很敬业。
刚好下过一场雨,满城初秋的凉爽,地上的落叶已有秋的风致,这么好的天气,采访一定顺利。
我到得早,局里的人还没有忙起来,局长很乐意亲自带我见被访者。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叶秋老师,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记者,来采访您的。”背对着我的一位卷发女子转过身来,微黑的皮肤,温和地笑着。
楼上的阿姨!只是脸上有了皱纹。
我叫她,她一时愣住了。我赶紧介绍自己,她顿了半晌,终于认出了我。
我们的采访在一家餐馆里进行,聊的都是些往事,特别是分别后的那些时光。
说话间我知道小弟在上中学时因病逝去了。之后,阿姨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小妹过。现在小妹从一所医专毕业当了医生。
“那您是怎么到的这个城市?”
“文革结束后,有不少人都在要求平反。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平什么反。只是认为自己学的这些知识总得有个用处。觉得国家越来越顺利了,要建设,总得用人吧。我想想自己四十多岁,还不老,就揣着文凭一级一级往上找,最后到了省城。我从这个城市毕业的,还有一些同学,帮我租了一间房子。这一时段,阿姨挺幸运的,没被人当成疯子,终于有人愿意用我的知识,阿姨知足了。”
她言谈间略去了多少艰难曲折,只是眼前这个女人,那份波澜不惊的从容,就足够欣赏和品味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装了许多东西,但分明不是头儿要报道的内容。肩头仿佛很重,脚步却极轻快。一路走,一路回首看送我的阿姨,她站在路边的银杏树下,树叶正一片两片悠悠地落下,毕竟是秋天了啊。韶华正在不知不觉中逝去,那飘然的从容中已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志,但生长依然蓬勃顽强。那枝叶有了秋的大度,秋的饱满,秋的魅力。更见叶子间隐隐的果实,沉沉的,犹如秋的厚重。
阳光正巧透过薄云,树变得通明起来,阿姨和身后的树很美,像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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