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成都市,有两条河流,一条叫府河,一条叫南河。府河从西向北再向东围绕着城。南河从西向南再向东围绕着城。两河在城东一个叫着合江亭的地方合二为一。这两条河分别发端于都江堰下游一条叫做毗河的河,流淌了二十多公里后,在西城角的边儿就分为两条河。这是两条围城河,人工挖出的。
南河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为李冰所开凿。府河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为唐代西川节度使高骈所挖成。
这个时候,我是多想有一只船载我悠游,在波涛间去寻觅古成都的往昔。这样,我的灵魂就能够回家。如果成都城内外的河流依然纵横交错,如果这些河流依然碧波荡漾,如果河流上依然千船竟游,如果码头上依然船队来往人声鼎沸,如果府南河上依然是桨声灯影,如果成都依然是中国西部的威尼斯,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所在!我们已经完全湮灭这些,我们的河流已经远逝,在史书里发黄,且日夜被书虫吃着。如今的成都,当然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这发展是以丢失昔年的美好为代价的,显得有点得不偿失。往日的货船、游船和客船,现在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搁浅?在河心取水煮茶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在溪水里浣洗绸缎的女子,再也见不着,空留着岸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待。一切都没有了,全随着历史的那一页翻过去。繁华到头真是一场繁华的虚无。没了船,就没了码头。往日的码头,已随无数老人的死去而死去,今天的孩子们不知道码头是何物。府南河上不仅没了船和码头,甚至连水也没了,空空地让一条整治得完好的河就这么空着,做着一场水、码头和船的梦。不远处工地上的打桩机沉闷地吼起来:“轰咚!轰咚!轰咚咚!”那打桩机似乎也很烦躁,惊天动地乱吼一气。打下的水泥桩不会远走,它们要承重,成都叫它们支撑大厦。它们要是走了,谁来支撑大厦呢?看来,要叫人不离开,需得如水泥桩一样,用打桩机狠狠往地底里打。
现在在府河和南河,再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船,一艘也见不着。想离开成都的人,再也找不到那些船。它们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彻底,史料中繁华的码头,只是一场梦。远去的梦。梦到头是一场梦的空。在这样一个名字的桥上,有一种失落感,烦人的是不知道失落了一些什么。心头空空的,乱乱的,坐在桥栏上,想念着一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念,木木地坐着,望着远处,远处除了高楼外没有望见什么,依然就这么望着。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生出些想念来。这万里桥真的是送走了许多人,当年杜甫就是过了这座桥乘舟离开成都的。他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死于湘江的孤舟上,只留下一些诗被后人供奉在成都的茅屋中。当年薛涛也是从这座桥走上流浪之路的。她依然没再回来,客死于荒山野岭。她死得很惨,是一个孤灯瞎火的雨夜。苏东坡也是从这座桥离开故乡的,从这座桥上离开的还有郭沫若、巴金等人。他们有的再没回来过,有的回来了,却已经老了,小童们已经不认得他们。晒完太阳后,在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桥,桥的名字很特别,老叫人想起一些远行人。它叫“万里桥”。站在这桥上,一种强烈的感觉是:过桥就是茫茫天涯路了。是谁给这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呢?由于有了这些故事,浣花溪总闪现出一种凄美的光滟,一种馥郁的风情,多少年了,依然无法叫人从心头挥去。因此时常来这里小憩,时常于恍惚间觉着有人在浣纱,定睛看时,原来是柳丝在拂水面呢。一番自嘲后,靠在柳树上晒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太阳。有了这样一条河流,成都人洗衣、洗菜和洗米,就有了去处。最是美处,是南河的上游有一条支流叫浣花溪:两岸柳树婆娑,百花争艳,杜诗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然而,美景不如美人,美人不如美人的言谈举止。在浣花溪边,几乎日日有美人在那里浣纱。一溜古典的女子,身着古典的衣装,蹲在溪边,浣洗着绫罗绸缎,或歌吟着,或嬉戏着,流水见了或鸟儿见了也会停住。昔年,在浣花溪两岸,一家挨一家的,是丝绸厂,有的是大户人家开的,有的是小户人家开的,有的是个体单干的。丝厂的工人,多为女工,蜀女的大半美颜在这里织绸。丝绸织好以后,要印花。花印好后,要漂洗。古时的厂里没有专门的漂洗房,全都在浣花溪里漂洗。这条小溪就因此而得名。当年蜀中才女卓文君就在浣花溪里浣洗过自制的绸缎。她的绸缎不卖,全部自己用,司马相如的锦衣,全是卓文君一手织成的。浣花溪离他们的家不远,卓文君一方面在溪里浣绸缎,一方面又取溪水酿酒。她织的绸缎和酿的酒,像他们的爱情一样在历史上传为一段佳话。到了唐时,一个从西安远道而来的女子,居于浣花溪畔,并用浣花溪水制过粉笺。此女子叫薛涛,亦是才女,所制粉笺被如叫做薛涛笺。此笺是水红色的,故此得名,用于绘画作诗。薛涛笺制得极好,远近闻名,许多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远远地来以重金购买。但是,薛涛不卖,除了自己用而外,只赠朋友。朋友在薛涛看来就是一切,因此她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为朋友而活着的。这有她许多赠友诗和唱和诗作证。府南河对成都茶文化的形成与发展,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成都人喜爱喝茶,这是举国皆知的。古成都河流纵横,旱涝不愁,丰衣足食,水路和陆路都极其发达,而大小码头更是比比皆是。正是因为这样,成都人就创造性地发明了极具地方特色的茶馆。三件头的茶具(茶盖、茶碗、茶船子)、竹制的茶椅和高矮适度的茶桌,是成都茶馆的一大发明。成都人喝的茶不那么讲究,为一般的花茶。但成都人泡茶的水,却是格外讲究的。泡茶的水分为三等:一等为山泉,二等为河水,三等为井水。成都没有山泉,惟有河流,于是成都人就取河水泡茶。这河水当是河心处的水,那里的水清明而甘爽,且回味悠长,不生水垢。因此,所有的茶馆都打出“锦江心中水”的招牌吸引茶客。每日天未亮,家家茶馆的水工就挑着水桶到河心取水。这时候,就听得一河心舀水的声音。舀满河水后,水工便挑了水桶,忽闪忽闪地各自回各自的茶馆去。水工将河水倒入沙缸。沙缸是陶制的,小的可装两木桶水,大的可装七八挑水。缸里装了小半缸沙子和瓦片,用于滤水。在缸底处有一小眼,插一竹管,滤过的河水就从这竹管里流出,清澈而明净。也有用石缸滤水的,方法与陶制的沙缸一样。年月久的沙缸或石缸,会在外面长满厚厚的绿苔,绿茸茸的,青春春的,喜人得很。这时候,茶馆的火工起床了,用滤过的河水烧开水。烧开水的锅一般都很大,很深,可装两挑水,是生铁铸的,讲究一点的茶馆,是用红铜制的。水烧开了,火工就舀于铜茶壶中,一壶一壶放在茶灶上的继续热着。来了茶客,就由堂倌高声迎接。堂倌就是上茶的小工。成都茶馆的堂倌都有一手绝活,右臂上从下到上码满茶碗,茶客一到,叫了几碗茶,他就如甩飞盘一样甩下几个茶碗。绝就绝在这些茶碗会准确无误地端端地落于茶桌上。然后,堂倌站在两米开外,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耍把戏一般从铜壶的长嘴里倒出开水,开水在空中形成一道长长的弧线,远远地射向茶碗,居然一滴不拉地全进茶碗中。成都人已经习惯了,大肆鼓掌和喝彩的,不用问,多半是外地客。九眼桥的码头,在成都鼎盛了两千三百多年,对成都文明和商贸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有人说成都是大西南的经济文化中心,但是,离开了这条河道和这个码头,这个中心将不会成立。交完柴禾的船老大们,顾不得休息,大声吆喝把粮油和绸缎之类的货物装上船。装好这些货物后,船队又启航了,他们要把成都平原上的粮油和绸缎运往川外。当年的九眼桥码头,吞吐着成都人的富足和安详。相关的史料把我带到历史的深处,冥冥之中我触摸到了府南河昔年的模样。
由于府南河上连都江堰,下连长江,这就使成都平原有了航运。码头在城东的九眼桥。码头不大,比不了重庆的朝天门,人家毕竟是在长江边上。九眼桥的码头,玲珑而精致,每天进港出港的船只不下千只。船一律是木船,一律是人撑人拉的那种。成都人烧的柴禾,来自川东和川南一带的山区。樵夫伐了柴,买与柴商,柴商便组织船队运往成都。运柴的船队,首尾相连,浩浩而上。到了九眼桥码头,便有柴商接货。接货的时候,往往在夜半时分。先前熄灭的灯火,因船队的到来,重又点燃。远远望去,一河的桅影和灯影在忙乱地荡漾。原本寂静下来的码头,因船队靠岸,也一下子鼎沸起来,吆三喝四之声不绝于耳。柴商点收的柴禾,转而又批发给小贩。天麻麻亮的时候,小贩们便沿街叫卖起来。整整一个早晨,成都的大街小巷回荡着小贩们悠长的叫卖声。买了柴的市民们,开始做早饭了,一城的柴烟,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蓝幽幽地飘忽着,一直到太阳升到一竹杆高了才停住。好在府河和南河还没有消失。在当年,府河和南河水深十余米,河宽一百多米。两条河在成都东面汇合后,浩浩荡荡地南连乐山,东接重庆,最后汇入长江,成为这座城市主要的水上通道。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蜀地,有这么一条河流来贯通,这真是李冰和高骈为成都人带来的千年吉祥。让人深感惋惜的是,现在在城内已经见不到金河与东西御河了,昔日龙池里的摇撸壮游和两岸的狂欢,已经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金河和御河消失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它们消失的原因是,解放前因战乱不断,金河和御河长久失掏,雨季一到就闹水患,淹得城中心的街道可以撑船,而水退后又淤泥满地,瘟疫弥漫。就在这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挖防空洞,为的是躲避美帝国主义的原子弹。于是,成都人就来了个杀鸡取卵似的一箭双雕:既治理河道,又挖防空洞。就这样,金河和御河成了成都人的人防工事。现在这防空洞还逶迤在城内十米深的地底,改作了娱乐和商业街。徜徉于金河和御河的地下商城,我觉得自己是一条盲游在涸河中的鱼。
漫长的历史中,有二河抱城,着实把这座城市抱得水粼粼的了,大有中国西部的威尼斯之景象。因为除府河和南河外,城内还有金河、东御河和西御河穿梭于内城中。在唐末宋初的前蜀和后蜀时期,御河连接着的龙池上舟楫往来,帆影悠然,桨声咿呀,波光粼粼。一时间满河的官船、商船、民船、游船和客船不绝于日夜。最是惹眼的,是前蜀皇帝王建的继位者王衍,时常携皇妃花蕊夫人壮游龙池:一溜皇家御船,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载歌载舞,浩浩荡荡。皇家游船过时,市民们扶老携幼争相观看,御河岸边人山人海,把岸上岸下热闹得犹如狂欢节一般了。花蕊夫人曾在一首词中记叙过壮游的景况:“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后蜀皇帝孟昶,也效仿着王衍,不仅把自己的皇妃也叫做花蕊夫人,而且一样地乘船壮游龙池。可以想见,古蜀帝王之极乐,是乐于女人、乐于船游、乐于水巷的。帝王如此,普通官吏商贾及百姓人家亦纷纷仿效,但他们不敢在龙池上船游,因为那是帝王的湖,于是他们就在护城的府河和南河里扬帆游玩。每逢节假,必有千帆竟发,人们携家带口或三五好友,乘舟东去。他们一边欣赏两岸风景,一边在船上或品茗、或下棋、或麻将、或吟诗、或弄琴、或正史野史稗史绘声绘色地讲来。天长日久,这悠闲的游玩之风便成为成都的一个传统,以至于今天的成都人依然十分好玩和会玩。对于好玩的成都人,我无法草率地用“好坏”二字作评价。这里有一副对联,很有意思:“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求衣苦,求食苦,苦中作乐喊壶酒来。”这副对联显然是针对一般人而言的,那么,皇帝老儿呢?他们读了这副对联,会作何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