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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村的木匠

时间:2010-04-27 12:05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宋长征 点击:
  俺村的木匠人啊,总算没有辜负“木匠村”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打从一个人生下来咿呀的木质摇篮开始,忙碌了一生。那些耕耘岁月的犁耙,那些翻扬风尘的器物,还有风箱呱嗒呱嗒的声音,象乡村清晰的脚步声声,见证了播种,见证了收获,甚至走进五爷精心打造的“三棚楼

  村子不大,二三百人,但几乎每家都做木匠活的手艺人。十里八村,谁若提起了俺村,准会翘着大拇指说:啧啧!宋村是个木匠村。


  俺村是个木匠村,这话说起来一点不假,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十七八岁刚从学校出来的娃子,斧、凿、锛、锯,谁都能有板有眼地来上几下。村子里做木匠活的手艺由来已久,记忆最深的是村东泰山姑娘庙里的“泰山姑娘”像。神龛不大,正襟危坐,面目栩栩如生。最奇的是“泰山姑娘”的膝盖上装有机关,轻轻一按,便会袅娜地站起身来,左手兰花指,捻花微笑,双目慈祥,似初下凡尘,一怀良善普渡着村里的乡亲。不幸的是,这样机巧的物件在破四旧的风潮中被时代的洪流湮没,如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庙宇,和庙前那块据说发大水时漂来的无字石碑,孤独地立在村口,矜持地守望着村子最后的一层神秘。


  谁都有童年,但生在木匠村的孩子更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快乐。大人们在院子里干活,薄薄的刨花散落一地,象木头开出的花朵;细碎的锯末在空中飞扬,象初冬前的第一场小雪。一两个孩子聚在一起,用不成规则的木块搭建房子,一片片透着木香的木块,被码成各种形状,童年的快乐就在那小心翼翼的举手投足里,纯净的眼神里汪着的都是憧憬,是不是在想自己的未来,能否用乡村的坚韧换来幸福的一生。


  木匠活是大人干的活,谁家盖房子都会亲自上门言语声。说好房子的结构是明三暗五,还是两头挂耳,木匠们便开始比比画画,取下耳朵上夹着的铅笔,拿出用牛角塞成的墨绳,食指轻弹,就确定了需要的方寸。轻车熟路,俺村的木匠干活很利索,上梁那天用指头蘸了墨汁,“青龙腾玉柱,白虎架金梁”一副飘红的吉联点燃了清脆的爆竹声。主人很满意,上梁席上面红耳热地端起一碗酒,“中!真中!宋村的手艺就是中!”还说什么呢?在乡间没有什么能比拥有一座结实的房屋更让人觉得踏实,那光滑的梁和檩,那坚实的门和窗,虽朴拙却透露着实实在在的温暖。


  俺村的木匠手艺好,所以常常有人来拜师。村里人不必说,拎二斤纯正的地瓜干烧酒,领着娃子磕个头,就算是确认了师徒关系。外村人麻烦些,不是说木匠师傅保守,只因吃住实在不方便,没巴实的亲戚木匠们轻易不肯吐口。有的来了两趟,看着没希望了也就作罢,不得不另谋其它的营生。有的娃子生来执着,父母先是退却了,却依旧痴心要学这门手艺。李村的华子便是,那时我还小,常见华子每日里往木匠三爷家里跑。三爷活好,凡是见过的家具式样都能毫厘不差地做出来,听人私下里说三爷下过江南,学得一手雕花镂案的工夫,刻在柜子上的干枝梅鲜艳欲滴,画在屏风上的喜鹊展翅欲飞。华子心眼活,不是从家里背来几十斤粮食,就是拎几斤三爷最爱喝的歇马庄“二里歪”烧酒,然后跟着三爷鞍前马后地忙活,且能有板有眼地收拾些细碎杂活。


  三爷到底有些招架不住,开春十五放了挂喜鞭摆案收徒。祖师爷是鲁班,鲜艳的大红绸子掀开露出一脸的喜庆。三爷正襟危坐,自己打的红木堂椅四平八稳,华子三拜九叩,众人入席,这才算正式入了师门。入门的华子进步很快,不久就继承了三爷的手艺,在八几年的时候开始在外闯荡,如今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开了家具厂。妻是三爷的独女,一家人迁去了南方,很少再回。


  这是木匠里的个例,也算是俺村木匠最风光的结局。大多数宋村的木匠还是在家乡经营着乡间简朴的工艺。谁家嫁女,大八件小八件收拾的整整齐齐,耐得住时光的圈阅,也经得住岁月的侵蚀。往往从市场上拉来的书桌衣柜不是折腿掉门,就是面目全非了,俺村木匠做的家具还在简单的日子里穿行。从春到冬,储存温暖,也盛得下小小的幸福。


  我的童年便是从“哧啦、哧啦”的拉锯声里走来的。那时没电,常见有人在村前的河堤旁支了架子,一根圆滚滚的木头被绳捆索绑在一棵大树上,一边一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哧啦、哧啦”地开始拉动,有节奏的拉锯声便会蔓延在村子的上空。鸡们在旁边安静地啄食,鸭们在小河里悠闲地徜徉,树影婆娑,动听的拉锯声象一支悠远的歌。以至于后来我在电视上见人一手执了明晃晃的锯片,另一只手用弓弦拉出美妙的乐曲,总是很激动。仿佛透过苍茫的暮色,又听见了那久远的人工拉锯声。


  乡下的日子离不开木匠,所以俺村的木匠断不了营生。除了三爷那样做家具的能工巧匠,还有做农具的工匠好手。譬如村东的三晃叔,高高的个子却弱不禁风的样子,一走三晃,便有人叫“三晃”。三晃叔家贫,弟兄四个只有老大讨上了老婆,娘去的早,临了拉着三晃叔的手说:“苦命的儿呀!这以后的日子咋过?”三晃叔也犯难,眼看着一家的日子就这样到了零散的边缘,一个人晃着走到了村口流泪,正好碰见了出工回来的三爷和华子。三爷说不成就下南乡吧,南乡有个我的同门师兄弟,在当地是一把做耧的好手。那时侯种麦没有机器,几个人或牲口拉了三条腿的耧摇播麦种。三晃叔很勤奋,很快学会了做耧的手艺,在师傅的基础上更有了改进。用坚硬的刺槐心木做耧腿,再结实的土地照样可以播种;梧桐木的耧斗和框架减轻了多余的重量,还巧妙地装了机关,到了地头停下来,不至于洒了麦种;最绝的是三晃叔后来用废弃的自行车轱辘进行了改装,播种时不再用很多人,省下了不少了人力。


  三晃叔算是熬过来了,熬过来的三晃叔和另外三个兄弟开了当时乡间最大的制耧作坊。临县的乡亲不怕路途遥远,不光图三晃叔做的耧轻便,谁家的耧腿坏了,哪家的辕木断了,都保修到底,绝不再加分文手工费。后来三晃叔娶了三晃婶,村里人说:“瞧这俩人晃得那个神气,不知播下的是个啥样的精种咧!”


  还有做撒筢(收拾麦场的一种农具)的大弯爷,别看每天躬了个腰,红枣木做就的撒筢结实又好看,刚碾过的麦场上,一下一下把麦草轻轻地拢在一起,下面就是饱盈盈的粮食。还有专做木锨的大发哥,杨木柳木的木锨握在手中,就拥有了向丰收发起冲锋的最精良的武器。背对旷野,面向风尘,把秕子和皮糠飘向昨天,扬出玉米的金黄和大豆的圆润。还有,还有……俺村的木匠是乡村的传奇,用一双长满茧子的大手耕耘着土地,也经营着木质纹理般清晰的日子。谁家的锄把断了,不用出村就能换上最趁手的锄杆;谁家的锅盖兜不住热气,几刮几刨就飘出了糊糊的香甜。最动听的是风箱的呱嗒声,华丽的鸡毛插在挡板上,兜足了风,吹红灶坑里熊熊的火焰,有了这温暖的焰火,乡下就拥有了最简单的幸福。


  后来,一件件农具渐行渐远了,那些朴拙的乡下家具也渐渐淡出了视野,取而代之的是轰鸣的拖拉机,能把种子均匀地播进田里,也能吐出新鲜的粮食。三爷的干枝梅和花喜鹊也淡却了生机,电脑打印的花鸟虫鱼被简单地复制在桌柜上,很生动,但却少了灵气。


  可俺村的木匠总算没有失业,彷徨了一段时间后的脚步敲响了异乡的天空。有织模板的,高高的脚手架上取下来从村子里背来的斧锯刨锤,叮叮当当,将流质的水泥凝固成城市坚实的脊梁。也有的加入了装修的队伍,镶门边铺地板,施展着精湛的木匠工夫。再不济的,你打个电话给在南方的三爷,你就说你是老谁家那小谁,俺村的姑爷华子肯定给你安排一个比较合适的岗位。但有一样,城市里的人挑剔,可别在三爷眼皮子底下毁了咱宋村木匠的好手艺。咱乡下人的日子长着呢,费点力气不算啥,就是不能丢了信誉。这是三爷说的。


  村子里还有人,有人的村子就有烟火气息,再现代化的生活也离不开木匠活这门手艺。椅子是迎接客人的,也是木头的,比铁板的亲近,比塑料的结实,掉面折腿免不了敲打敲打,结结实实,好请人上座,上座,再上座。饭桌是三餐必备的,比玻璃的看着温暖,比锯末碎屑轧成的板子质地纯正,清晰的纹理看得见真实的日子,也看得清岁月的年轮。还有床呢,一辈子和你相亲相依,结实的木板能承得住风雨飘摇的人生。


  这些琐碎的木匠活都留给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木匠,他们一边敲打着最后的木头家什,一边经营着另外一项重要的工作。譬如做棺材的阎五爷,这辈子不知给别人盖了多少这样的木头“房子”,如今依然在继续。有生就有死,五爷说这是生死轮回,做棺材的也不能昧了良心,夜黑里焚香拜佛求明天多死几个人。


  五爷的活好,做宽敞的“三棚楼子”,也做富贵的“五棚楼”。至于“三棚楼”、“五棚楼”什么区别我也看不大懂,大概木料或工艺更上层些罢,用的是关外运来的红油松或有些年头的桑树。乡下的老人有些知足呢,拍拍躺在里间的“豪华卧室”说:瞧瞧!这是五爷做的!言语里颇为自豪。


  俺村的木匠人啊,总算没有辜负“木匠村”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打从一个人生下来咿呀的木质摇篮开始,忙碌了一生。那些耕耘岁月的犁耙,那些翻扬风尘的器物,还有风箱呱嗒呱嗒的声音,象乡村清晰的脚步声声,见证了播种,见证了收获,甚至走进五爷精心打造的“三棚楼”、“五棚楼”里,一掊黄土掩盖了真实的面容,都显得那么满足。


  俺村的木匠是该欣慰还是该遗憾呢?没有谁提问,也没有谁回答。我只是坐在他们打造的椅子上,伏在滴落过他们汗水的书桌上写下这些文字,有些感激,更有些祝福,送给我这些憨厚的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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