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之后就一直捱在床上,断断续续地睡,断断续续地醒。最后一次醒,看见窗外渗进了阳光,极好极明媚的阳光,把整个阳台都点亮了。往年这时候,总下着淅沥的雨。而我早就不喜欢下雨了。看到阳光,我便有些开心,一个人开心了许久。直到妻子醒来,她说:今天回我妈妈家吧。我想了想,高兴地应承了。印象中,从来没有大年初一去过她们家。
年三十回父母家吃年夜饭,在回家的路上,妻子埋怨说:年年都是在你们家过,明年年三十应该在我家了吧。我听了,看看她,并不接话。年三十回家吃年夜饭,在我已成为了习惯。至于年三十的年夜饭为何总要在男方家吃,这个道理我并不想深究。其实坚守这个习惯,委实也没有必要,但我总是无法逾越,一到年三十,便摧着妻子要准时回家。因为作为子虽非长子,但年夜饭的餐桌上少了我,我总觉得会造成我们这个家的不完整。然而,妻子的埋怨也有道理因为每年年三十她都在我家过,那她家也不完整了啊。
可是,女从男的传统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了。一时真不易改。最后我想:如果妻子非要回娘家,倒也可以折衷一下,我们在父母家吃过年夜饭,再赶去她们家,这样便能兼顾了。可是妻子娘家在郊区,如果来回倒腾,倒是自找麻烦。所以我想归想,终究不会这样做。其实我并非十分传统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大约是骨子里传统吧。不久前,曾读过这样几句诗——过了很久/大约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体内被掩埋了很多年的中国人/开始醒来/我喜欢在雨天里/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漫步/墙头上的枯草无限温馨/一条田间小路向我呼喊。读了,非常喜欢,觉得十分体己。从前不大喜欢诗,可是走入三十岁之后,觉得好多话要诗才能说准确,读到眼里,很容易便心,并且不知不觉就记住了。大约,我已经变了很多了吧。
听到要去外婆家,女儿高兴得在被窝里直蹬腿。于是起床洗漱,出门,坐车回了岳父母家。妻子娘家住在市郊一座山脚下的橡树林里,上了坡,再顺着一条小路走到头,便是了。见我们回来,岳父母极高兴。岳母忙不迭地搬出瓜子花生,还给我泡了一杯浓浓的绿茶。因为阳光极好,极暖,桌子竹椅便安放在院子里。安顿好我们后,岳父母便忙起了午饭。女儿自幼便在这树林里长大,此时见了外婆,先是发过嗲,之后便像小鸟归了旧巢,扑腾开了,一会儿和表哥表姐玩鞭炮,一会儿逗小黑玩,显得十分快乐。我环顾四周,端了茶慢慢饮,剥着花生。冬天,草木青苍雕然而有阳光照耀,倒没有冬日的晦黯。屋舍仍是去年的样子,院子照例很干净,像新洗晒干的衣服。院子的平地上,还留有扫帚的印痕,想必是清早早早扫了然而在角落,毕竟还留有炸过的鞭炮屑,红红的碎屑倒说明了年节的气氛。岳父母身板还硬朗,表情和过去一样慈霭,然而毕竟上了岁数,显出了岁月的刻痕。
岁月对两种人是极不留情的,一是女人,二是人时间于女人,是摧残;而于老人,虽算不上摧残,却也像船桨划过的静水,总要皱了一路的。时间嘀答,总是冷静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而且总是那么决然。我的视线滑过这些,停在院子里的腊梅上。梅花早就开了,星星点点,鹅黄满眼。冬天里能见着这样娇嫩的鹅黄,由不得不让人心生怜惜。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梅花,便踱近了细看。梅花细细小小的,像女人长裙上的缀花。有的开满了,有的半开,有的半开半合有的干脆还只是花苞或是细小得几可忽略的骨朵。而有些,也许前回开得太用劲,已残了叶,看起来有些凋零意味了。看到它们,我的心柔软下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不爱花的,但内心的松动,告诉我还是爱。爱就会无动于衷,只要在爱,就会在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否则,怎会惜呢?所谓惜,原是内心有伤逝有伤痛,才会体验得到的啊。又想,人爱花,以花人以花照我,也正是因为胸中有情。林妹妹不顾花自怜就不会葬花。这世间的事皆有因果,因给果铺一条路果再用因来检验因结下的业。或者,世界本就是虚空和轮回。因干脆就是果,或者果干脆就是因。譬如冬日万物沉寂枯槁,惟独梅花绽放,香气清高,能说冬天是梅花的因或者梅花是冬天的果么。这是永无法说清的。
我从前对梅花并不十分关注,只觉得它喜寒,性洁,绰约而清高,清高中,还带有曲高和寡的遒媚就好比江南才子文徵明的小楷。这些因素,使得梅花在梅、兰、竹、菊四君子中占有特殊地位。文人的清高和梅花颇为相似,而中国文人又是最喜欢顾影自的,故历代,一到数九寒天,除了酒,最温软的安慰就算梅花了。几千年来,吟风赏月,踏雪寻梅;红泥小炉之时,以梅佐酒,造就了不少的风雅,也造就了诸多咏梅的诗词,除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我独喜宋人赵令畤的“春风试手先梅蕊”,觉得与“红杏枝头春意闹”同工。“试手”的“试”与“春意闹”的“闹”,皆有同样的动感和风趣。我喜欢这种动,病的梅花我不喜欢,因为它太冷,让人寒心。而动着的梅花因为有情的律动和参与,就不知不觉让人欢了。可见,梅花的冷,原是人为堆砌的,我倒宁愿它的冷是出于“潜伏”而不是无为的“自伤”。而去掉了这“潜伏”,换来的就是遒媚,不知不觉就转化成一种冬天里的尤物。李渔说:尤物足以移人。这话也很动感,只是不知它要移何人罢了。还喜欢两句宋词,也是关于梅花的,词云:“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读到时,颇为欢喜,因为它含了妻子的名讳。
我不知道自己在梅花面前会想起这些,这些心思像做梦。梦醒,令人叹息和遗憾。便忍不住攀了一枝在鼻下闻,立时,就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浮上来心想,若是夜晚,这大约便是暗香了吧。人说暗香动,原是借植物的形诉内心的情,大约这便是移情了吧。可见梅花表面虽冷,骨子里仍是暗藏激情的。于是折了一枝,在手上捻转,那拐曲的枝似乎还潮润,也许是嫩黄的花色造成的错觉吧。不过,拐曲的枝和娇艳的花,倒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愈发显出冬日的情来。当时想,如果我古典而干净,很可能我会寻一个瓶子,如果有雪,掬一捧化掉,以雪水滋养梅花,怕是另一种清雅吧。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在心里想,并不会行动。因为有些事,我只想想而已。
女儿跑来跑去,见我捏着梅花出神,便问我香不香。我把花递到她鼻下,她翕动俊直小巧的鼻翼,绽开笑。见她这样,我便知道她必是想说香了。晏殊在《浣溪沙》里说:“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花,这人,都让我怜惜。而女孩子和花,原本就是一体的。
手机提示有信息进来,摁开来看,是拜年信息。我心里涌上恶俗之感。年节期间,亲人朋友互发短信,业已成为一种时尚。然而,发多了,没了节制,而且雷同单一,就显得形式化了。凡事一形式化,就会与虚假作邻居。我一向排斥这种信息,分明就是客套。收到这样的信息,看了无感觉,但又不得不复。遂简单一一回了。回完,觉得有些不甘心,觉得要编几条才好。
就在花下编短信,编好后,发到妻子手机上,妻子摁开来读:一如既往的年,爱恨都是河底的鱼。你是我的同伴和亲人。人生旅途有美色、美食和美好,愿您和您的家人超越这一切,成为我们眼中看到的福。读完她讪笑道:我以为你编了什么好信息呢。俗!
我听了,读了一遍,自家也觉得俗。于是讪笑着,觉得受了打击。想想不甘心,便开始编第二条。第二条的内容是这样的:年的清晨,有大片大片温暖的阳光。坐在院子里,看到梅花的暗香,想起你。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感念我们的相识,感谢我们的相知。这原创的温馨之语,我愿是春天的第一道溪流,它穿越山川日月,将世间所有的吉祥送抵你的眼睛,抵达你的内心深处。说到底,不是短信动人,而是我想让你微笑,祝你新年快乐。
编好,依旧发给妻子。她边读边浮起笑,道:这条好多了。那笑,是极女人的笑。我便也笑了,笑完,突然想恶作剧。就将这信息多发了两条,一条发到黑龙江,另一条发到杭州。
几乎是立即,黑龙江就回了,道:我静待下文。我看完笑出声来,立即回复说:哈哈,对不起,我没事干编短信玩,新年快乐。那边收到停了好久,才回复道:我说怎么看了心里直发毛呐。此后再无音讯,想必是喝酒去了。
须臾,杭州也回复了:我坐在阳台上托腮看你短信,偶尔鞭炮噼啪,有四个半大孩子搓麻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短信,是可以微笑。我看后就笑了,觉得人就是这样,如果你想做诗,立马就有人和诗。说到底,女人心中的诗比男人更多。再后来就想知道发给男人是什么样,就发给哥哥。
哥哥回得极快,极尽煸情之能事:与妻儿坐在肯德基舒适明亮的餐桌旁,收到你的短信,心情像手中的冰淇淋那样甜蜜,感动我的,不是短信,而是原创的感情。
我看后心里一动,觉得有一种朴素的可亲,没想到那么憨厚的汉子,居然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既然是恶作剧,到这一步就得收手了,否则就不堪了。想到这一节,便收了手。揣了手机重新回到竹椅边喝茶。妻子正帮着父母洗菜,菜碧绿的,沾了水,愈发显得翠绿可爱。水声哗哗如梦。看着这些,我的心思更漫远了些,竟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袭人来。想了好一会儿。
阳光一如既往地好,不时有孩子的喧闹声从树林中传来,时而间杂着鞭炮的脆响,我忍不住起身走到树林里。我走过竹篱,走过刻有女儿名字的树,在坡下一间柴屋前停下来。柴屋前,一个老人在躺椅上打盹晒太阳,椅旁,一只狺狺地白狗不时地嗅着什么,不时地抬头看看我,也不跑,也不叫,那眼神里,似乎也有一种年节的宁静。白狗旁边,有一只雄纠纠的大公鸡,鸡头高昂着,居然保持着几秒钟不动,好像特意用这种姿势告诉人家它是公鸡一样。几个花花绿绿的孩子,捂着耳朵放鞭炮,或者哈哈大笑,或者尖叫。我摸出烟卷点了,在树林里慢慢踱步。我走得极慢,间或想一些流年的往事。有一个瞬间,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岁月的一个慢镜头里,正渐行渐远,亦渐行渐暖。树林里诸声夹杂,然而我却听出了天地的静,觉出了天地的贞亲和谐。我想,大约是我的心静了吧。我在树林里走了好几圈,也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听到妻子隔着林子在喊我,大约是喊我吃饭吧。我没有立刻应答,隔一会儿,一个稚嫩的声音也开始加入了这种呼喊,我听出来是女儿,她们在阳光中呼喊。喊我回家吃饭。此声歇,彼声长。我听着她们的声音,又想起许多事情。我原本该应了,却又故意磨蹭着,似乎想享受她们的呼喊。隔着树林,我看见妻子的一袭白衣和女儿的一袭红衣,我想,她们定也看见我了。可是我没有答应,她们就喊得更响了,我能看见她们,她们也必能看见我。所以这最后的喊,就含了一种戏谑,我愈是离她们近,她们就喊得愈大声,最后竟喊成了大笑。如此这般,便使得我不得不笑了,也不得不应了。我开始往回走,我身上感受的温暖也跟着我往回走。我透过树桠看着她们,我看到她们向我引颈而望,而这种凝望,足以抵得上这些年我所有的付出。我突然间在心里涌上了感动。我看着她们,再看看天,再看看树林中的屋舍,觉得流年的一切,不过都是一瞬和一念,而这一瞬一念,竟在此刻的一瞬一念里,显得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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