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很平常的地。地势有点低,夏季里就容易积水,所以村子里的人就叫它“涝洼子”。地的周围还是地,但那些地不涝,平平坦坦,土肥水足,年年丰收。现如今,涝洼子里长满了树,白杨树,那种浑身睁大了眼睛的白杨树,好像在终日翘望着一些什么,也许它认为有许多事物是值得翘望的,比如,一些人。
人,是一位老人。而今已七十多岁了。可刚搬进这座林子里住的时候,他只有六十多岁,他是为了这块地才搬进林子里来的。地是儿子买下的,犯涝,种庄稼收成不好,就栽成了大片白杨树。从栽下白杨树的那天起,老人就移住了进来,他要看守这片树,同时也看守住儿子的一个心愿,像好多乡下老人那样,为了儿女,什么事他都是心甘情愿地去做的。终日的厮守,这块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土地。
他本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在村子里居住时,他会时常找一些年龄相近的人,打打牌、下下棋,以消年老的岑寂。所以,刚搬来时,他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和寂寞。居住的屋子很小,只有一间,一扇后窗,一个门口,极其简陋。可他一走进,就觉得很大,空旷的像是要涨开。他只好走出小屋,四下里张望,伸长年老僵硬的脖颈,去寻找那种内心缺失的东西。可南望,越过一块地,就是一道岭,岭就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视线;东面和北面就是刚栽下的树,他看到的只是一些纤弱的晃动;只有西面,视野还开阔一些,遥远处,虽也是一道高高的岭。
可是,那个黄昏后,他却深深地喜欢上这道岭。
那个黄昏,他仍像往日那样呆望着,在呆望中延长自己的孤寂。他望着西面的那道岭,岭顶上的太阳在缓缓地下落,白,一种刺眼的白,像是刮过一阵风,太阳就渐渐地变黄了,淡淡的,色彩渐变渐浓,最后变成了一种橘红。他想用手遮挡一下自己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忽然被这种庞大的橘红惊呆了,整个的岭顶,完全被罩在了强烈的橘红的色彩里,像是一片平静的灿烂的湖。他的心完全沉浸进了这片湖中,沉浸进一种炫目的美丽里,心变得异常宁静。
后来,遇到晴好的天气,他就总会望上一会儿。那样一会儿一会儿地望着,终于望得自己像这块土地那样的沉默了。他的孤寂已完全内敛成一种稳定的情绪,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到了一起,一如他那红彤彤的容颜,融合了太阳和土地的色彩,沉静着,本色着。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一块土地,一片树林,一个老人,宿命般地对望着。
他还记得,第一年里,刚栽下的小树,是那样的纤弱。孤俏的一根树干,疏疏地缀着几片树叶,生命如婴儿般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场风雨过后,他总要循着林地查巡几圈,刮歪的,扶正;吹倒的,搀起;培根固本,认真地呵护着每一棵小树。那一段时间,他心中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他眼前的小树,想着怎样使每一棵小树成活下去,然后成长为一棵棵大树,这块土地,成为一片郁郁的森林。
那一年里,树尚小,他就在树隙里种上了豆,豆是黄豆,耐涝。因为是春天种下的,所以秋后的黄豆籽粒格外饱满。中午,他坐在茅屋前的空场上、凉棚下,在喝水。水是白开水,但他喜欢。许多人都喜欢饮茶,可他不喜欢;许多人都喜欢抽烟,他也不喜欢;他就喜欢喝白开水,他觉得这才叫喝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这才是“水”。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样舒缓,那样自然,那样自在。喝着,喝着,寂静的中午,他就听到黄豆爆裂的剥剥的脆响,他觉得,这种豆裂声是豆子的一种喜悦的表达,这种喜悦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他的脸上就绽满了幸福和欢愉。他知道,这是土地带给他的。
也许,只是过了三四年,树就长大了。每一棵树上都分出了许多树杈,枝叶婆娑,密密匝匝,荫荫地遮着地面,整个的一块土地已完全被树荫遮蔽了。他的小屋也被遮在了树荫里,他不用再搭凉棚,中午的地面上,漏下的只是一些斑驳细碎的光影。地,不能再种了,他已完全无事可做,他只是呆在小屋里,或者坐在斑驳的光影里,在与树的对望中坚守。
守着一片树林,守着一块土地,守着儿子的一个愿望。
有时,他会蹲在那儿,陷入一种冥想,怀想一些季节里的事情,他这样年龄的人,通常是会对季节非常敏感的。比如,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却会经常想到春天。在春天里,他曾多次观察杨树生命萌发的整个过程。经冬的杨树,起初是那样的干燥和生硬,硬生生地挺在初春的寒冷里。可是,几阵春风之后,杨树的枝干就泛出一种淡淡的绿,随之,枝头就萌出圆圆的叶苞,叶苞伸展,就抽出了绒绒的紫红色的穗,绒穗坠落,杨树就涨满了铺天盖地的绿。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欣悦和激奋,那一段时间,他的情绪总是饱满的,他在林子里走动的次数更多了,他会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抚摸一下青葱的树干,他好像是想努力使自己的身体吸收树干的力量,或者说是去汲取春天的力量。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人与自然是相通的,当自然复苏的时候,人也会跟着去复苏,至少会产生一种复苏的情绪或愿望。
夏天里,夏天里他就没有这种感觉。夏天的土地随着季节发酵着,树林浓翠欲滴,绿得亢奋,绿得热烈,还有好鸟在林中鸣啭,所有的生机仿佛都足以让人激奋,可他,却显得异常宁静。树木已经成才,碧荫之下,土地显得异常的厚重,纵使风疾雨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听到的也只如涛声暗涌,所有的急躁和疯狂都已为成材的树木遮蔽了。一个人的夜晚,虽然有时有点孤独,但却有一种独特的宁静的幽密,他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享受。有时他会睡得很早,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静听周围的一切。听树叶的窃窃私语,听风从林间悄然淌过,听树梢阵阵的蝉鸣,听附近一口水井里发出的蛙鼓,他甚至想象得出那些青蛙是怎样坐在井底,仰首望天的。蛙们望着天,望着井壁的月光,或许有时还会望到那颗移动的月亮。有时他也会想到自己,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青蛙了,可不是吗?这一生他就只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这几年他就只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再想一下,哪一个人又不是一只青蛙呢?没有人能走出天边,没有人能走出自己脚下那块土地的,纵使你走得再远,你的脚不还是得踏在那块土地上吗?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就更加宁静,只因他拥有一块土地,一块厚重的土地,一块生机盎然的土地,现在,他就踏实地躺在这块土地上。圆月的夏夜,他会睡得很晚,他舍不得那些夏夜的月光。他拿一只脚凳,眼前放一杯白开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看月轮缓缓升起,一直升上中天。中天的月亮,透过树间的缝隙,把细碎的月光洒在地面上,疏落如残雪。这时,他的心也会斑驳在地面上,有一种静谧而麻碎的感觉,他感到一种生命的简单,其实,有一片月光就够了,生命还奢求什么呢?一片月光,就足以照亮你灵魂中的一切,伴着你行走在人生的光明里。他想的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幼稚,好像自己还很年轻,人生的路还能走很远。
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老了。近十年的守候,使他从六十多岁迈向了七十多岁,他的步履开始蹒跚。树已成材,人渐衰老,人的记忆是否也刻进了树的年轮里?
这一年的初秋,他想回村庄一次,去拿取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平日里,他就是这样走着回村庄的。可这一次,他竟然摔倒了,摔倒在了那条常走的小路边,他像一棵割倒的树,轰然倒在了那儿。那一刻,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如茫然无际的天空。是什么时候被人救走的,他不知道,醒来时他躺在了医院里,就这样,一躺就是半月多。出院后,儿子不让他去树林,他只好在家中休养。一天,一天,时间过得是那样的慢,也许是半月,也许是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他如一个痴呆人般,静静地望着南面的院墙,看着墙头上的阳光破碎而迷离地跳跃着,望得白天短了,望得秋风凉了。那一段时间,他的心总是浮着,像是飘在空中的一片云,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刮走。离开了土地的日子,心惴惴然,嗒然若失。
待到他再回到那块土地,那片树林的时候,已是落叶纷飞。杨树的叶竟是那样齐刷刷地落下,几阵风之后,地面堆了厚厚的一层,树上只是零星地缀着几片,林间变得异常的疏朗。往年的这个时间,等落叶满地的时候,他会拿起一张竹筢,搂取地面的落叶,为的是防止燃火而带来火灾。今年,他不用做了。儿子已跟他说,秋后要割掉这片树林了。这块土地的承包期是十年,十年已到。也就是说,明年这块土地就有可能属于别人了。想至此,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种无限的惆怅。又回到这片林子,他感到天很凉,人生几度秋凉,可他觉得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凉。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多看一眼这块土地,多看一眼这片树林吧。他俯身,捡起一片树叶,叶蒂已经干枯,焦黄的叶片,筋脉分明地凸起着,这就是一片树叶生命的痕迹,记忆竟是如此的简单。对于他,这十年的记忆都刻在了这块土地上。他一生抚摸过许多土地,可只有这块土地他作了十年的守候,而且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一生,能守候几个十年呢?又能守候几块土地呢?想到这些,他有些满足了,十年守候,他守出了一片成材的树林,儿子的愿望将变成现实。儿子曾说,种下一片树,将来卖了之后,可以在城里买下一处楼房。他的眼前仿佛已立起了那处楼房,笑容堆满了他的苍老的脸,他正幸福着儿子的幸福。
他在想,如果身体允许,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买下一块土地,继续守候。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独处的幽静,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走在一块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土地上。抓一把土,手中就流淌着一种丰蕴;跺一跺脚,脚下就满是一种厚实。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就仿佛有了一个永久回归的家。这样的守候,他不再是为别人,而只是为了自己与土地之间的那种对望中的默许,为了自己那颗平静的心灵。
夕阳的余晖挂在林梢上,风有点凉,他凝目西望,心便又沉浸进那片灿烂的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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