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秋的门槛,各色各样的菊花便闯入了人们的视线,黄的、粉的、紫的、白的,单瓣、复瓣,球形、龙爪形、松针形,真可谓是姹紫嫣红、千态百媚。而我,到过好多花店苗圃,甚至驻足街心公园的花坛,也没有找到一株开放在我的记忆深处,如一团金灿灿的火焰在黄土窑洞崖畔上迎风绽放的黄菊花。 那时我也就八九岁吧,父母总是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亮回家,修梯田搞会战,忙着农业学大寨。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很少有父母的影子,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的是严厉的祖母和慈祥的祖父。祖父是木匠,可在那破四旧的年代,木匠的手艺不允许施展,他只能在太阳落山后的院子里,架起他的木匠工具,从门后面取出一截木头,打线、拉锯、刨光。留着花白山羊胡子戴一顶灰色西瓜小帽的祖父精瘦干练,随着他的身子一弓一弓,便有雪白的刨花从他的手底吐出来,浪花一样拥着他。那时我最喜欢的事,便是坐在白花花的刨花上,仰着脸望头顶那长方形的天空,看月亮慢慢地爬上崖畔。 而我的注意力却往往被散落在崖畔上的一簇比星星更耀眼的金黄色吸引,是一株长在窑洞上方,距崖顶不到一尺的山菊花。那如金色的蝶儿般,随着纤长柔韧的茎杆,伴着碧绿窄小的叶片,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舞蹈的花朵,是那样黄,如涂抹上了一层金粉一般,在暮色四合的农家小院里,散发出逼人的光泽。其实,像那样的山菊花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大路旁,田野里,山坡边,地埂上,只要可以长草的地方,就有野菊花的影子,每到秋季,满山遍野,黄的、粉的、蓝的、紫的,深深浅浅全开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可是那时候,在我的心目中似乎唯有开在我家崖畔上的那株才叫着菊花,别的全是野花。而且刻意地去寻找有关菊花的诗句,并用一本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小绿皮笔记本摘抄下来。其中最喜欢的当属唐代元慎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觉得除过我那株傲然独放的菊花,世上便再也没有菊花了。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塬上,盖了房子,有了高大气派的院墙,我也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去那个地坑庄子的机会少了。有时星期天在家时突然想起,特意跑过去看,荒草野蒿丛中露出三两颗花蕾,浅绿的叶茎托着小小的如祖父的老旱烟锅头般光圆的浅绿蓓蕾,却不见那嫩黄的花蕊,金黄的花瓣。祖父说这种九月菊只有九月以后才会开的,现在还早,便悻悻然转回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第几周是九月,一边计划着到时一定约一两个同学来赏菊。可是时间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间隙溜走,等我记起来,再去看时赭黄色的崖畔上已经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枝杆在风雪中懒洋洋摇晃着,愣怔中才想起早已经是隆冬季节了。可越是看不到,内心深处越是怀念那株黄菊。 在随后的美术课上,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我,在老师布置画讲桌上的铅笔盒或者苹果时,总能画出一朵娇艳四射的菊花。其实,我心里的黄菊并不是那个样子的,没有那样艳,没有那样娇,也没有那样媚,更没有那样野。可是美术老师在端详了半天我画的菊花后,给了我九十分的高分,并夸奖我富于想象,能以夸张的笔法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融于所画对象之上。把一株默默地开在山野的菊花画得这样俏丽和张场,既表现了画者的个性,也体现了画者的创作意图。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只是明白,我把一个寂寥少年的叛逆和渴望展示以一株开放在崖畔上,力图跃上崖顶的山菊花来表现,这样的做法对于一个画者来说是被允许的。过后,我就迷上了画黄菊,为此,我买了许多种黄色的颜料。 到那时我才知道,黄的种类很多,用不同的黄色画出的菊花有不同的风格和韵味,有种黄显得富贵华丽,尽管长在黄土窑洞的崖畔上,却雅致脱俗,如大家闺秀般天生丽质。有种黄艳丽俏皮,即使栽在名贵的花盆里,也透着一股娇奢和媚俗,而有种黄,廖廖数笔,却清新自然,像明快的阳光,静静地照在山野万物之上,默然无声,不招摇不显摆。这,就是开在我老家黄土窑洞崖畔上的那株黄山菊,那悬弓在空中的枝杆,虽然要承受地球引力的压迫,要支撑美丽的花朵,但那努力向上的优美姿态,其实是在向命运进行公然挑战。 进城后,我去过许多培育菊花基地,那各式各样各种色彩的菊花,像行走在城市街头的女人,美丽大方,高贵典雅,令我留连忘返。而且在我的书桌上,我用从古玩市场高价买回来的清代晚期青花瓷花盆,养着一盆黄色的山菊花。许多朋友都说书房里应该养高贵一点的花,不说配得上那珍贵的青花瓷花盆了,也得和这书房里的气氛相协调。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内心一直开放着一株灿烂耀眼的黄色山菊花。 今年重阳节回老家看父母,我突然想去看看已经废弃多年的老窑庄,虽然我童年时开在崖畔的那株黄菊一直以来占据着我的整个关于童年的记忆,但去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到在那坍塌、破败的崖畔上,会看到许多灿黄的小花朵。面对我的震惊和喜悦,那些金色的小花朵依然悠闲、从容地随着微微的秋风,摇曳在明艳的阳光下。而这,正和当年那株因一只飞鸟或一阵秋风才独放于崖畔,并陪伴一个富于幻想的女孩度过了整个童年时光的黄菊几乎一模一样。 二十多年来,人去窑空,晨风暮雨,崖畔一点一点的被时间的风刀霜剑剥蚀削落,塌陷成了一段低矮的土墙,上面长满了杂草野花,间或还有野兽爬虫出没。而这株一直开放在我的记忆深处,被赋予了许多感情色彩,和那些散落在山坡地头被老家人采摘了用来入药、酿酒、做菜的山菊花一样,不管是曾让年幼的我倾羡时,无人观赏时,还是今天又遇故人寻芳而来时,都静默地开放着,尽情的吐芳绽艳,没有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而特别艳丽,也没有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