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公司,我做了整整两年,从车间到厂部。在这七百多个日子里,与我朝夕相处的是那些淳朴的农民工,提起农民工这个词,对于那些整天泡在鼠标键盘,电梯写字楼中的红尘男女来说,多会撇撇嘴角,不经意间闪过几丝不屑的目光,是的,他们太普通了,普通到生如野草般的苍茫。
无可争议,这个群体因为自身生活环境和文化修养的原因,不乏有自私,狭隘的一面,然而,这么久以来,在他们身上,我越来越多看到的却是朴实,热情,善良和乐于助人的美德,他们是社会财富的直接创造者,他们理应受到我们的关注和尊重。
公司事务繁忙,我很难再有更多的时间与他们呆在一起,然而,这两年的点点滴滴早已渗透到我的生命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在此,不妨截取他们工作生活中的几个片段与读者共飨。
愤怒的老夏
老夏可算公司里的名人,这当然是源于他经常暴发的毫无来由的愤怒。
老夏在来公司之前,一直在村里给别人做些零活儿,平时捡拾垃圾,但他并不是不能温饱,因为他有父母兄弟,平时与七十多岁的老父老母生活在一起。老夏一辈子孤身一人,所以他时常憎恨他的父母,说他们偏心,没有给他娶上一房媳妇。其实,老夏小时候身患癫痫,后来虽然痊愈,已留下智障的后遗症,你说哪个女人会嫁这样一个人?但他并不这样认为,只要提及他的父母,他就会愤愤不平。
老夏的愤怒来源于很多很多。比如你走过他身旁时冲他一笑,比如他做工时,别人不小心动了他的半成品,再比如别人摸了他的工具,他都会雷霆震怒,咆哮个没完,在车间来回骂糊涂街。因为知道他的痴呆,没有人会与他计较,也没有人会来劝他,他谁的帐都不买,甚至会把你也带进来,这就会经常出现非常有意思的一幕,五十多岁的老夏在车间内暴跳如雷,而大家自顾忙活自己的工作,互不相干。
老夏有时很富于攻击性,他不容许别人染指他的工序,颇有点独霸江湖的意味,便真的打跑了几位同行,别人再也不敢去他那里,好在他的工种很特殊,产量不需要很大,况且老夏也日渐熟练起来。只是这样的闹剧,怎么能被充许屡屡出现这样的现代工厂中呢,但全公司上上下下,老夏都无所畏惧,当然,我除外,不然他也就没有存在于这里的必要了。
说起老夏的怕我,有时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颇受欢迎的谈资。他怕我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说来可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老夏正在指点江山,我正好路过,他马上灰溜溜地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岗位,低头做活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每到这时,大家会哄堂大笑,即便如此,老夏头也不敢抬起。有不少员工不止一次地问我老夏怕我的原因,我也真的茫然,我对老夏,不止是老夏,对公司内的所有员工,我从没粗暴对待过一次,历来公道,但静下心来想想,老夏怕我,原因应当有两点。
原因之一就是我能给他发工资,这是在他的脑海中念念不忘的。每次发薪,我都会找老夏的同乡来见证他的产量大小,工资多少,然后让会计把工资给老夏的同乡过目,再用信封包好,嘱咐他放在贴身的衣兜内,马上拿回家里。而老夏怕我的另外一个原因,大概就是他的感恩吧。当年老夏从村子里出来打工,没有一家公司愿意录用这样一个智障人员,最后找到我们公司的时候,带他找工作的人已失去信心,不过是最后的尝试罢了。看看老夏傻傻的样子,当时我心里也觉没底,但看到那眼中若有若无的渴望,我被轻轻触触动了。我说,好吧,先试一下再说。然后手把手教会他最简单的一个工作,当时大概也没想到,他竟然一做就是两年。
老夏其实并不太傻,只是样子有点怪罢了。他常年戴一顶破草帽,衣着却还洁净,那是得益于他老娘的悉心照顾。老夏走路常常是一阵风,动不动就是小跑儿,还会弓着身子,头一直向前,这当然会引起别人的大笑,然而老夏最忌别人的嘲讽。他因为一生为人讥笑,常常受人欺凌,因此,自尊心极度畸型,也就时常在意别人的眼光,惟恐对他不利,这就是他初来公司时的心态。那时,他整天处于高度的临战状态,也就出现文章开头时的一幕一幕。
老夏的愤怒也会让他在家里搞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最为经典的便有两次,因为老夏从不吃腥,害大家说他和尚转世。一次他在家里买的肉上做了点手脚,也不算过分,只是往放肉的编织袋里放了一只猫,结果也不严重,不过是把那些肉连同猫一同扔掉。还有一次则有点不像话了,家里吃饺子,忘了给他弄些素的,他一气之下就往饺子盆里倒了一些灶灰,哼,我不吃谁也别想吃!你说,他这个样子,父母能拿他怎样。
两年以来,老夏已渐渐适应了公司的生活,再加上因为怕我,已很少表现出那种不顾一切的愤怒,居然会常常傻笑着,去和大家摆摆龙门,用他含糊不清的话语博别人的一笑。看到他,我有时会有一种成就感,像欣赏自己精心打造的一件艺术品。前两天,我问老夏,存了多少钱了?他讪讪地说,不多,七千多块……
杨姐的心事
与老夏的不堪颇为不同,四十多岁的杨姐是车间里同工种的翘楚。
她为人随和,家境也不错,平时与大家总是嘻嘻哈哈的,而干起工作,手脚非常麻利,她的产量常常是当月的冠军。记得有句老话,叫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此话不假。我与杨姐的一点接触还要从我做车间主任时讲起。
突然有一天,平时乐观的杨姐愁眉不展地来找我,说,兄弟,我想辞职。我有点傻眼,她毕竟是我的骨干啊,我说,为什么?她支唔着不说。我慢慢了解了一下,原来是她被上线的工友欺负的抬不起头来,那个工友是村里有名的悍妇,不只是杨姐,旁边的几位员工都敢怒不敢言,我当时很是生气,这种事情发生我在的眼皮底下,我却被蒙在鼓里。我想了想,杨姐你先去吧,不要想那么多。她有些进退两难,很委屈地回到岗位上。
事后我狠狠惩戒了那个悍妇,她也知难而退,离开了公司,我的车间里绝不充许有欺凌老弱的现象出现。杨姐以为是我帮了她,很是感激,我告诉她,无论是谁,在车间里都是平等的,不用谢我。但她却在心里深深地感念着。
大概是去年四月的一天,对面正好碰上杨姐,她很神秘地跟我说,兄弟,你快去买基金吧,投两万回报就有一万,那时基金正在五千点上上扬。当时,我很诧异于一个农村妇女,又不识字,居然还懂什么基金,当时我都感觉基金两个字很遥远,只是因为我的清贫。我笑了笑说,杨姐是不是买了?她说,买了,不要和别人说啊,你买不买,兄弟,我看你是好人,才问你的。我哪有这闲钱啊,再说吧,我确实感激杨姐的热心。
随着彼此的熟稔,杨姐在工作闲暇只要看到我,就会谈起她的基金,又长了多少,又落了多少。我终于感觉到股市的魅力,可以让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如此迷恋,据说,她的小叔做基金赚了十几万,真是不小的诱惑,然而,好景不长,股市的寒冬开始了。杨姐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听河北经济台的一档股市节目。拿节目里的话说,现在的股市是开进去一辆宝马,推出来一辆自行车;放进去一个姚明,跳出来一个潘长江,说这些话时,杨姐的眼中满是焦灼。
农村里的传统观念,促使杨姐把买基金的事放在心里,现在赔了,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别人会笑话。我曾开玩笑说让她见好就收,现在被她视为金玉良言,悔当初没有听我的意见,其实我也只是随便一说,不幸得中。
基金在十个多月的时间里,从六千一百二十四点一直跌到最低时的两千五百点,崩盘的苦果,杨姐并不坦然地接受了。前后投了差不多五六万元的样子,被死死地套在那里,她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我劝她,国家会救市的,一定要振作。她苦笑着说,盼着吧。
糊涂真难
刘华,比我大七八岁,在机械加工这一行干了十几年,为人十分干练,作风硬朗。
这是我提拔刘华做车间主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另外,人头儿也熟,利于以后工作中的管理。她开始时没有自信,毕竟技术工作是一回事,而管理工作是另一回事,她做的非常吃力。因为我答应过亲手教她,也就让大家很长的时间里不太接受她的管理。我说,我得想法淡化我的影响,不然你这工作没法做下去。
原来一年多竟没有发觉刘华原来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当时找她谈话时就说,车间里有现成的规章制度,都是结合实际工作经验的,你一定要继续贯彻下去,当然,如果你能想到更好的方法除外,结果是她自己几乎背弃了所有制度,造成自己工作上很大的被动。久而久之,她终于发觉自己的失误,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也可能是农民的局限性,造成了刘华接受新生事物的消极,每逢有新方案出台,她总是表示怀疑,直到她的坚持在效益的提高面前败下阵来。而保守的另一个弊端也跟着体现出来,因为刘华从员工中走出来的,她对那些乡亲和工友抱着很大的幻想,以为不需要令行禁止,大家就能跟她配合好。但这太幼稚了,很快,刘华的烦恼来了。
我曾这样和她交流,我说,管理者和被管理者永远都是一对矛盾,不要企图通过自己的糊涂就能了事,作为车间主任来说,一定要做到公道,也就是一碗水要端平,不要出现亲疏远近。犹其应当要起到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既要公司能接受,又要让大家服气。但她却始终不能做到赏罚分明。
前些时日,我因故上午没到公司,本以为可以好好歇歇,没想到,刘华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原因是因为材料问题,导致加工过程延长,工作强度也随之增大,工人吵着要增加报酬,这很正常。只是大家根本 不和刘华交代,跑到我的办公室中等我回来,刘华一个人站远处的车间门口,真的就是眼巴巴的可怜,直到我从公司门口出现,她才如释重负。
一味的和稀泥只能导致问题的复杂化,这件事过后,刘华的思想有了很大改变。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开始慢慢进入状态,终于能够逐步适应管理岗位的工作。我有时会笑她,你不是难得糊涂吗,怎么突然间认真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原来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糊涂。
很难想像,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野草会是个什么样子,它们那样无所畏惧地展示着自己的执着,正如我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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