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们小区的清洁工。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出去跑步,都能看见她穿着蓝大褂,哗啦哗啦地扫地。别的清洁工都会戴一个大口罩,她从来不戴。
她负责的几栋楼有我也住在那里,居民们一般晚上或者早晨出门时顺手垃圾放在楼道前的垃圾箱里,而我总是在晨跑时把垃圾带下来,放到她停放在楼前的垃圾车里。我想,这样就省了她一点力气。所以我每次把垃圾放车里,她都会冲我感激地一笑。我也冲她一笑。
她很尽责,几乎一天都在自己的区域里拎着一个笤帚,和长把子的簸箕转来转去,把居民门随手扔在地上的废纸,饮料瓶什么的,弯腰拣起。所以我上下班都能碰到她,时间一长,彼此熟悉了,常常会打个招呼。兴许是在这个城市,这个小区,很少有人跟她说话交流,久而之久,她远远地看见我下班回家,总是拎着笤帚和长把子的簸箕走过来,小聊一会儿。
慢慢地,我知道她姓杨,在这个小区做清洁工两年了,去年负责小区另外几栋楼的卫生,今年才来到我们这里。丈夫也姓杨,是某建筑公司的长期雇工,自己养着一个小四轮,从公司的厂里往建筑工地拉材料。按车计费。他们有两个孩子,儿子十岁,小女儿八岁,都在甘肃老家上学,和半身不遂的奶奶和年迈的爷爷在一起。
看她的年纪,该有四十七八岁了吧,瘦小的身子,干瘪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
她说她今年35岁。我有些鄂然,没表露出来。我问她:“怎么不戴个口罩啊,飞尘多大。”她裂嘴一笑:“不怕,乡下活儿比这脏多了。”我又问她怎么不把女儿接到身边,她才低头来,喃喃地说:“城里开支太大,再加上没有户口,上学要高价,交不起。”
第一次看见她的丈夫,是在一个中午。他来小区找她,恰逢我要去上班,从楼梯口经过。她正一边递给他一小串钥匙一边叮嘱他:“饭和菜都在锅里,你热热再吃。暖壶里我烧好了热水,回家洗个澡,把衣服换了,换洗的衣服都在床上。”他背对着我,一件油花花的旧夹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裤子更是油渍渍的,认不清。她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可能刚弄完垃圾,脸上汗津津的,有些花,几缕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我看他伸出手,帮她把几缕乱发别在耳后,又拂了拂她的肩,把刚刚飘落在她肩上的一片落叶拂落在地。她竟羞涩地低下头来,任他的手拂过她的脸,她的发,默不作声。
我飞快地退进楼门,这一刻的时光,对他和她来说,也许就是在我们在娇艳欲滴的玫瑰里许过的地老天荒。或许,比诺言还要悠长。
她和丈夫就住在丈夫受雇公司所提供的长长的铁皮棚子里,由于工人多,只分给他们借住一间,吃住都在里面。冬天没有取暖设施,薄薄的铁皮哪能挡得住西北冷硬的风沙呢?他们的生活,想必也清清苦苦,平淡似水。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琐碎,有的只是萝卜白菜寡水清汤的大碗家常面,有的只是儿女老人的唠叨惦念,有的只是洗衣做饭灯下唠家常……
第二次遇见她的丈夫,是在晚上。她一般早晨收一次垃圾,晚上六点钟左右再收一次。有的清洁工只在早晨收拾一次,所以常常看到有一些楼前垃圾箱里,很多垃圾冒了出来,随意地散在垃圾箱外,任凭臭气弥漫苍蝇横飞。可她负责的几座楼前垃圾箱每次都干干净净。没等垃圾装满就收走了。
她的丈夫在前面弓身拉着垃圾车-----他大概今天活少,回家早,来小区看妻,正好看见她在运垃圾,装了满满一车,应该很费力气。于是,他接了过来。她拎着笤帚和长把子的簸箕跟在侧面,脸上好象忽然有了底气,没了平日里的低首敛目。看见我,大声地招呼:下班了?
我点头一笑,叫了一声:杨姐。
她的丈夫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返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一张刚硬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她跟他说着我:这妹子,人好着呐,总帮我。
其实我什么也没帮她。除了不像别人一样把垃圾扔进垃圾箱里,而是轻轻放在垃圾车上。
今年国庆长假的一天,我和朋友在街上转,碰到她和他的丈夫。意外的是,还有他们的一双小儿女。她和丈夫走在两边,儿子挨着妈妈,小女儿挨着爸爸,一家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很幸福的样子。她也褪去了平素穿着的工作服,着了一件浅色碎花衬衣,深蓝色的裤子,头发也梳得很顺,披在肩上,别着一个浅蓝的蝴蝶发卡。如果不是迎面碰上她唤我,我不敢相信会是小区里那个整天拎着笤帚,头发上偶尔会沾根草屑,微汗的脸上时不时有些花的她。
我笑吟吟地叫了声:杨姐。弯腰摸着小女孩的头,夸她的一双小儿女长得真漂亮,她的脸上乐成了一朵花。而站在旁边的他,正低头看着一双儿女,笑容温柔。
彼此道别。走出几步后,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莫名被这一幅温情脉脉的图画深深打动。在这偌大的城市,也许他们是最非常平凡的一家人,他和她,不过是极其平凡的一对夫妻。或许那些烛光晚餐温馨的,那些钢琴红酒的浪漫,那些居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优越富足,永远与他们隔水隔山。
可是,在他们刚刚很平淡的笑容里,我却分明看到了那么多的爱与满足。
俗世的幸福,曾和我擦肩而过。或许,我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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