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住在村子最北边的弯沟山上,之所以叫他刀客,不是因为他是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也不是因为他是打庄劫舍的土匪,而是因为他的脸上有三条长长的刀疤。
刀客是一个怪怪的人,小时候见到他就非常害怕,他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大背篼,手里时常拿一把镰刀,满山遍野地寻找柴禾。尤其是他那张丑陋狰狞的脸,不论是谁,只要远远地望一眼,就不敢再看他第二眼了。刀客的脸上一年四季都没有一丝笑容,眼光也阴森森地吓人。
据村子里老人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常闹土匪,在陇东这一带最有势力的是一个叫回颜青的土匪,他们经常骚扰村里,抢粮,抢牲口,奸淫妇女,无恶不做。无奈,村子里的几个大户族商议,在村子北边的弯沟山上建了一个堡子。堡子的三面是悬崖,剩下的一面连着一大块土地,乡民们便挖了一条深壕,堡子里不仅存着各家的余粮,还打了一口深深的水井。如果土匪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躲进堡子,关起大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城池。
一次,回颜青的人马把堡子围了起来,村里七、八个青壮小伙子用土枪不停地向土匪开火,因为,堡子踞高临下,土匪接近堡子时乡民们便用石头、木滚,甚至石磨砸下去,打得土匪很难靠近。土匪们一直从上午攻到晌午都没能攻破堡子。最后不甘心地丢下几具尸首和马匹离开了堡子。当土匪走出二里多地时,人们才出了口长气,这时,村西的王家老三放下了手中的土枪,一下子瘫在火药房门口,顺手用点土枪的火绳子点了一支旱烟,谁知刚美美地吸了一口,火药房就被点燃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堡子的门已没有了踪影。疲惫而无奈的回颜青回过头一看,又露出了狰狞的狂笑,他调转马头,领着土匪喊杀过来,地上刹时血流成河,杀声、哭声笼罩了整个时空。只见一个土匪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许家的媳妇,一把撕破她的上衣,撕裂肺腑的哭喊显得苍白无力,绝望无助的泪水使土匪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只见一个十岁的男孩攥紧小小的拳头,挣脱母亲紧搂的双手,扑了上去用尽吃奶的劲猛咬着土匪的手背不放,恼羞成怒的马刀在孩子的脸上左右开弓,扑上来用身体护儿子的母亲倒下了。土匪劫掠过后,人们从一个没有头颅的母亲的怀中,抱起了孩子,一个脸上布满刀痕的孩子,人们从此就叫他刀客,渐渐地再也没有人去叫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了。
村里的堡子不攻自破,十三、四户人的村子,近百口人,家家户户都穿白戴孝,没有一个家庭是浑全的。我的岁(小)太爷,那时只有十五岁,在堡子攻开后,逼迫跳下了悬崖,二爷经常念叨起他。二爷还说王家的爷爷、侄子是土匪们抬起来,像孩子们煽风箱玩的一样丢下悬崖的。
刀客是村里的孤寡户,靠生产队里分点口粮过活。
又到了年底,生产队开始按各家挣得工分和给队里缴的土肥多少分配粮食。谁知堆放在大场里的玉米一夜之间被挖了一个不小的坑,少说也有两袋。虽然,生产队里的保管在玉米堆上盖了保管粮食的大印,两个看护人还用草木灰写了“丰收平安”的字样,可还是丢失了玉米。生产队长张德利召开社员大会骂了一顿饭的功夫,可依然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张德利便下令,叫基干民兵挨家挨户去搜。一下子郭世武就成了破坏集体的“坏分子”,公安局来人带走郭世武的时候,六个光着屁股的儿子也没有拉住他。
一直等到人们快分完时,刀客才佝偻着腰,胳肢弯夹着一个羊毛口袋来了。五保户的口粮走得是中上线,保管翻了翻册子,对刀客说,今年收成好,你可以分到260斤玉米,比郭世武偷的玉米还多20斤呢。刀客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郭世武老婆,见她一副理亏的样子,便邋遢地走了过去,把她手中的两个袋子拿了过来,装了两袋子玉米,让保管给过了称,刀客摁了个指印,就转过佝偻的身子,夹着他的空羊毛口袋走了,头也没回。
那一年正月十四,我们几个伙伴去弯沟山上拣地软软,地软软是枯草受潮后,生长的一种薄薄的木耳一样的东西,我不知在其它地方有没有,但在陇东的初春是绝对不会缺少的,用地软软蒸的包子真好吃,也只有每年的正月十五才能吃到。我们从阴面的沟洼里一直拣到沟底,直到每个人的小柳条篮子鼓起肚皮。这时,秋子去了泉边,他把篮子放在泉水中,不停地转动着,洗着地软软上的泥土。我们一涌而上,都把篮子放在了泉水中,可谁也舍不得把提着篮子的手松开。突然,狗娃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进了清清的泉水中,我们看着狗娃在稀泥中渐渐下沉,都不知所措,一边哭着,一边喊着。可这荒山野沟,一般是不会有大人来的。忽然,一个驼背老汉豁开了我们,把镰刀把递给了绝望的狗娃,狗娃还是抓不着,当狗娃抓住镰把时,驼背老汉的双手也只能抓着镰刃。我们抱来柴火,看着不停地发抖的狗娃穿着宽大的大人棉袄,我们才望了望这个双手都是血的驼背老汉,原来他那丑陋而狰狞的脸并不难看,他那阴森森的眼光也很慈善,他竟然也会笑,而且笑的很美。
几十年过去了。经过好多事,结识很多人,有许许多多像过往的云烟,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而只有那张丑陋而狰狞的脸,以及那阴森森的眼光却永远令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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