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她十八岁。
揽镜自照,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花容月貌,而有点肥大的灰色工衣,总在她最好的年华固执地如影随形。
她是个内向的女子,习惯了在淡淡星光和皎皎月色下独自徘徊,也习惯了在依依垂柳和声声鸟鸣中幻想一次邂逅,或者在秋风秋雨的伴凑里静读几页席慕容的诗歌……而那些花前月下的丽影双双,似乎与她无关。
但青春不会是一张太苍白的纸,也不会是一池无波无澜的水。总有些期待或者没有缘因的伤悲如几朵浮云飘过她的天空。她不希望那么年轻的岁月,黯淡如母亲系在腰间的旧围裙。
那次发工资后,她去商场买了支浅色的唇膏,然后慢慢地在唇上涂抹,完了轻轻一抿,她听得见一些无声的歌在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故乡的莲池,一朵粉白的莲花在田田莲叶间,悄然绽放。
那个高而瘦的男子,他清俊的脸上,总挂着些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二月的阳光洒在初融的大地上。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经过他的窗前时,希望自己是他窗台上的那盆水仙,每一次盛放或凋零,都有他的关切和期待。
不知不觉地,她又来到他的窗下,看水蓝色的窗帘在风里翻飞,如湖上的碧浪翻涌,也似她心海起微澜。可是,她说不出来。有些事,如果害怕结束,不如不要开始。
“嗨,上午好!”有人在身后打招呼。她蓦然回首,那个男子,穿着洁白的衬衫,如临风玉树,在阳光下看着她微笑:“你涂上唇膏,很漂亮。”
她道声“谢谢”,心中愉悦却平静。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一支粉色的唇膏,让她的青春没有白白流走。当然,也仅仅如此,但,对她来说,已经够了。她知道自己,曾经美丽过,曾经拥有过——虽然只是一句赞美。
那支唇膏,她再没有用过。她很清醒地知道,有些幸福,是因为从没有拥有过。
(二)
那年,她二十八岁。
平淡地结婚,生子,平淡地在俗世烟火中看花残叶落,看邻居家从前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也看镜中的自己,容颜渐变。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有时,也会在电视里看看越剧,看浓妆的花旦,眼波盈盈,水袖曼舞,轻启朱唇唱道:“奴本是二八佳人……”
但那个二八,却是指十六岁的豆寇年华。
身边的男人早已进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酣声。也许,她该知足吧:嫁了一个虽平庸却性情温和的夫,没有什么怪僻,也不会背着她去外面拈花若草。可是,她想起红楼里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拧亮台灯,在梳妆台的底层翻出一支玫瑰红的唇膏以及粉底,眼影,都是前几天买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常常囊中羞涩的她会突然买了这些没用的东西。
夜风穿过有些空旷的街道,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异乡的城市茫然四顾。月光的翅膀飞过玻璃窗,停留在梳妆台上。她仔细地扑了粉底,涂了腮红,画了眼影,最后,在自己的唇上均匀地涂抹。看着镜中那个浓妆艳抹而陌生的自己,却穿了件松松挎挎的睡衣,她一时怔住。
她知道,自己不是童话中的灰姑娘,永远不会成为焦点,不会光彩夺目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二十八岁,不是早就过了看童话的年龄吗?
她把身边的男人摇醒,很花痴地问:“我漂亮吗?”男人好不容易才睁开睡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突然看见一张五颜六色的脸,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她后,气得骂了一句:“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
她孩子气地笑了,然后看着他重新进入梦乡,才打来一盆温水,把那些五彩缤纷的东西洗掉,也安静地睡下。
那支唇膏,她再没有用过。让它在三生韶光里寂寞老去吧。有些幻觉,需要彻底告别,然后,做最自然的自己。
(三)
那年,她三十八岁。
依旧有娇艳的花在春风里轻轻摇摆,依旧有嫩绿的草顶着珍珠一样的露水,也依旧有明眸善眯的女孩穿了超短裙在街上走过……
她站在窗前,看明媚的阳光下,有多少旧时光灰飞烟灭?有多少繁华淡去人比黄花瘦?有多少爱恨成空聚散两匆匆?
好象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怕看镜中的自己,又添了几根白发。怕看渐渐臃肿变形的身体,穿不下去年买的那套浅色裙装。自然中那股无形的力量,谁能抗拒?
想起葬花的黛玉,花一般的容颜和岁月,但在最芳菲的年华随花飞到天尽头,让尘世中的男女永远记得她荷锄葬花和临水照花的姿势。
如果,黛玉活得好好的,活到三十八岁,再扛一把花锄在漫天花雨里凄凄地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
——只会是一个笑话吧?
可是,今天,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支浅色的唇膏,在唇上细细涂抹,再换上一套新的菲色套装。头发盘起来,斜插上一朵茉莉花。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地笑。
“妈妈,你今天好漂亮啊!”儿子从屋外进来,看着很少打扮的母亲。“是因为我今天十六岁的生日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看着已经如临风玉树的少年:“你不是请同学来吃生日蛋糕吗?去吧。”
原来,心中有爱的女人,再残酷的时光也夺不去她的美丽。
但那支唇膏,她也没有再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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