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词叫做“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日子真是飞快,自从爸爸妈妈“精诚合作”制造了我的生命,如此一年又一年的日月如梭、斗转星移,竟然七十六个年头过去了,已经第七十七个年头开始。 二老早已去了那遥远世界,如果九泉有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杳杳世界里听我感慨万千的回忆。感慨中最多的是“天翻地覆”,世界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天翻地覆。 十五岁那年是第一次感受了天翻地覆。因为是第一次,便觉得很新鲜、很新奇。从来没有过,所以懵懵懂懂,颇有一些惊悸又颇有一些高兴和欣喜。
那一年,我几乎还是个毛孩子。暑假的一天中午,忽闻远处有劈啪劈啪的断断续续枪声。大人们说是“打起来了”,北山和南山那边传过来的枪声,不是密集而是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渐渐的,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密,不过仍然时有时无。一阵子以后,忽然变得鸦鹊无声、悄无声息。 又一段时间后,突然枪声又劈啪劈啪起,大人们又有一些说法。紧接着,枪声越来越密,随着枪声渐密街上的行人渐稀,有人开始加快脚步甚至奔跑起来。街上各家各户的商店开始把门板一块块的按东一、二、三、四……西一、二、三、四……的编号上到门槽里去,随后便把店门关牢。渐渐的有人打开楼上的窗,他们不知是凶是吉,从窗口偷偷的往街上看新鲜、看新奇,看是凶是吉。 多大的天翻地覆呵。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五星红旗,统治者也换了,蒋总统换成了毛主席。这样的天翻地覆在这个小山城的震动可大了。 后来,当然还有许多其它天翻地覆的新鲜事,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比如有人来街上扭秧歌、打腰鼓,锣鼓声震天动地,有人打着小红旗上街贴标语,还有人动员报名上冬学,还有很多报告会。 还有,比如学校里不在教室上课而在大礼堂听报告,老师和学生一同坐在台下听报告,不是和从前一样听校长做报告,而是另外有人不认识的人来报告。 再后来,便有老师们讨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有人说先有了蛋才变成了鸡,又有人说先有了鸡才会下蛋。还讨论“人是猴子变成的”,讨论“民主集中制”,讨论“一边倒”,讨论“新民主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一声声嘻嘻哈哈,从前没有过的活跃…… 还有老师和学生一起排戏演戏。把礼堂的后墙挖了一个大窟窿,后面是操场,操场上有一棵大树,那树成了戏里的布景。还有是天天早晨大家一到学校就在操场练习秧歌舞,有人拿着击鼓槌锣敲着秧歌舞的强烈节奏,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 反正一切都和以往不同,都变了,做的是新的事,说的是新的话。而那个一副冰霜脸,常常在院子里踱步,没有一丝笑容的校长,却很少露出一副冰霜脸了。 第二年暑假我去了上海的哥哥那里。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才出门时忽然发现弄堂里不像平日热闹,气氛和平日大不一样,静悄悄、鸦鹊无声,有三三两两的老太交头接耳,这个说,哪家哪家的某某夜里抓走了,那个说,哪家哪家的某某夜里抓走了。又是一次天翻地覆。 大约没过两年,天翻地覆来了我们学校。紧随着批判胡风的“十把刀子”之后,学校开展思想改造运动,开始时候是说老师需要改造,后来又说学生也需要改造。 于是停课,天天谈自己的思想,连儿时的事也讲,讲自己受过一些什么影响。我记得讲了奶奶是个老封建,她说过“长毛”“猪毛”的故事,后来才知道“长毛”是指太平天国,“朱毛”是指朱德毛泽东,儿时我还当成“猪毛”呢。 因为我们这个班没有党员,从别的班派来两名学生骨干,帮着我们十余个同学提高思想认识。 谈思想可是比上课,比做作业,比背课文都要辛苦艰难多了,自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真难呵。大家一个个的轮流,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就更难了。 那时候大约才20岁吧。运动结束时竟然每人写了一厚叠思想认识,包括对家庭,对父母,对自己的认识,还表示今后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进步,如何如何靠近真正改造自己。 我还记得我写总结的最后一句。从前有个说法叫做“条条道路通罗马”,我从报纸上学来的,改写成了“条条道路通共产主义”。因为觉得挺有新意、挺有文采,所以现在也还记得。 现在不开那样的学习会了。从那一年开始就常常有学习会,常常要学习,要发言,要写总结或者小结,还要人人把自己写的念给大家听,认识不够深刻的还要重新写、重新念。可真是新鲜事,是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呵。 1954年工商业改造和五反运动,我们还去商店参加对资本家的面对面斗争,才二十出头的学生知道什么,呼口号、唱歌、造声势罢了。 临毕业那年的“学习会”就更不同一般,开始是叫“鸣放会”,后来又叫“批斗会”,从“鸣放”“帮助党整风”到“反击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 我口拙,发言时会紧张,甚至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一向学习会上不怎么发言,只听别人说,跟着点点头、笑笑、凑凑热闹。我们的班长口才好,我特喜欢听他说话,有条有理,又还绘声绘色。 突然一天早晨起来,院子里一大片墨迹淋漓的大字报,覆盖了原来提意见、帮助党整风的大字报,指责我们的班长是向党进攻。啊!我又觉得是天翻地覆一般。这次运动结束每人竟写了一厚本而不是一大叠,记得还用装订机,订成了32开的厚厚一本,大约又30页。说是要存入档案里。我当然是属于斗争不力、右倾轻敌的,少不了检查右倾麻痹思想。
离开学校以后,这种天翻地覆的事就更多了,大跃进、大炼钢铁、灭四害、水稻高产“放卫星”、上山下乡、超英赶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处处都天翻地覆,砸菩萨、烧书、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给女人剃光头……
那些日子的大字报或者大批判文章、标语、发言,都喜欢用这诗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战斗组”“ 战斗队”“ 战斗兵团”都喜欢用“虎踞龙盘”“天翻地覆”“四海翻腾”“风雷激”这样的称号,所以更时时处处都给人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这些日子里可真的是天翻地覆了,对领导干部甚至可以用“炮打”“火烧”“油炸”……这样一些不文明的词句。 真是大大的一次天翻地覆呵。从前是领导整群众、批评教育群众、帮助群众改造思想,忽然之间,他们竟然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为群众的批斗对象,群众可以给他们戴上高帽子、挂上牌子,勒令他们: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群众的代表、造反派的头头可以坐在台上,让当权派跪在台下,反剪着胳膊,叫做“坐飞机”,让他们低着头,挂着牌子,由着造反派代表和头头们训斥,甚至拳打脚踢,有人被打落门牙,有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当权派不能还手,还得不停的点头哈腰应诺着:是、是、是!该死、该死、该死!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多么巨大的天翻地覆呵。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老态龙钟,谁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天翻地覆呵。领袖的诗句云: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日子真的是飞一般的快,忽然惊醒,七十六个年头已经过去,第七十七个年头来临,蓦然回首,岁月依稀一片朦胧影,想起了这些往事,想起这岁月的依稀朦胧影。 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还能看到多少次这样的天翻地覆。如果诗句中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是不是指人间的正道、规律、道路就应该如同沧海桑田那样的不断变化,就应该那样的天翻地覆,就应该那样的风雨苍黄。 天哪!人啊!人间怎么如此的命运多舛、多灾多难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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