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电话簿,是一张贴在饭厅墙壁上的一张年画——一个胖娃娃抱着大鲤鱼,绿的是荷叶,红的是肚兜,很艳俗,却一派洋洋喜气,让看的人忍不住会微笑起来。年画上记着一些电话号码,这些电话号码,有的是我们写上去的,每个数字都特意描的又粗又黑,以便母亲看得清楚。有的是母亲自己写上去的。母亲没念过书,只认得0-9这几个阿拉伯数字,把它们“描写”出来,就生硬得很了。那个“1”字,活脱脱象火灶里烧不透的榉木棒,硬橛橛的,又粗又大,似乎还有点点火光,冒着丝丝轻烟。 “8”字是由上下两个不规则的蛋圆组成,分明象她从鸡窝里掏出的两个蛋。“5”字像家里的老称钓子,“7”字经常写反了__只要母亲自己认得就好,我们从不纠正她。 记录我们兄妹几个电话的位置是固定的。兄嫂的位置在荷叶上,一张壮绿的荷叶托举着十几个号码。兄嫂年轻时到外地创世界,最北到新疆的阿勒泰,最南到海南的万宁,修高速公路,做锅炉工、挡车工、搬运工、小工头等,那时没有手机,每到一个地方就得换一个号码,每到一个地方就先打一个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不管号码有多陌生,路途有多遥远,母亲拥有它,她才能感到安心,感到踏实。如果说,在外谋生历经风雨的儿女是风筝,那么母亲的电话就是风筝的线。 现在,这张荷叶上最新写上的电话是大哥经理室的电话。我的位置在年画正中的下方,胖娃娃的左边胖脚丫下。2237456,这是我大学宿舍的电话号码,现在除了我,估计她们几个没人还能记得。我念大学时,母亲已经快50岁,眼睛有点花了,所以这几个阿拉伯数字都写得相当粗大。每个月头,母亲都会打个电话告诉我汇了多少生活费,然后千篇一律地再三交待:外出要小心!读书要认真!饭要吃饱!不要跟坏男生交朋友!2237456,我用手指头点着一个一个念过去,心里哗的一声,好像有一个温暖的浪头打过来。当年,我那心怀牵挂的母亲也一定是这样用手指头点着一个一个念出声,然后一个一个数字对照着拨号,给她远在海滨念大学的小女儿打电话。 年画的左下方 ,溅起的水花上,是我大姐的。最早记录的电话号码是尤溪县供销社的,八十年初代我大姐在县城供销社上班。后来增加了大姐成家后家里的电话号码,再后来是他们一家人的手机号码。二姐的位置在胖娃娃的右胖脚丫下,侄儿阿瑜的位置在鲤鱼的肚皮上……母亲能准确地指出记录各个儿女电话号码的位置并谙熟地念出这些号码。亲戚朋友们有红白事了,村部计划生育“双查”了,她就熟练地找出儿子、媳妇、女儿、孙子细弟、阿彬外甥…… 年年岁岁,母亲的电话薄贴在墙上早已泛黄了,这一串串数字,其实是母亲一生的积储,也是一个标本式的农妇最了不起的荣光。她的儿女在她期望的铃声中拼博进取,哥嫂办了农产品的粗加工厂,大姐和我在城里上班,二姐虽然是农民,日子却过得无比红火。承包了连片的田地和山林,林中有鸡有羊,池中有鱼,田里轮着茬种烟叶、种香菇,什么赚钱种什么。住着小洋楼,骑着摩托巡视山林,雇了人工下田里帮忙,当起了现代地主。 岁岁年年,母亲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母亲早已背下我们几个兄妹的手机号码,为了母亲,我们也从不换号。现在,母亲和兄嫂偶尔会一起站在“电话簿”前,指着荷叶上的某个号码,兄嫂说说当年在外谋生的难,母亲叹叹常年揪心揪肠的牵挂。而我,现在站这张“电话簿”前,2237456,我想起了那些华美而纷乱的大学时光,忍不住微笑、叹息、沉默。(肖爱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