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时,雨已经停了,树叶上一些零散的水珠不时地掉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父亲瘦小的身子拖着蹒跚的脚步丈量着这条他走了近二十年的小路。我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夕阳在微风的簇拥下正穿透树叶暖洋洋地洒在地面上,空气也显得格外清新。我忽然感到有些温馨,为雨后初霁的黄昏和父亲单薄的背影。 穿过那片茶林,爬上一个小坡,转一个弯就看见了老屋的屋脊,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上来了,走到老屋的前坪,有种久违的气息迎面扑来,仿佛又回到了昨天。这是一栋非常普通老式的四栋三间,建成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房子的地基都是父亲一个人担成的,幼小的我一边帮父亲挑泥土,一边听父亲讲三国演义,那些鲜灵鲜活的几个人物至今还烙在我的脑海里。房子落成的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他一辈子做的最大的事业,就像一个作家刚完成一篇得意的作品、一个画家韵完最美的一幅画一样,父亲当时有些陶醉。 父亲走到那几棵泡桐面前,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树干,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看到这些梧桐树,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长大了,你看你都四十好几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显得有点暗淡,我知道父亲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在那个对面的山丘我母亲已经平静地睡了八年。在母亲走了的这些年里,父亲总在我的耳边讲起他年轻的故事,讲述他与母亲建这座房子所付出的艰辛,讲起他年轻时与母亲吵架的日子,讲起他生气的时候怎样将一碗饭菜砸在母亲的身上。每次讲起这些,他的眼睛有点浑浊。我不知道父亲内心此刻是一种深切的缅怀还是深深的内疚,而如今更多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好几次回家我看见他端着母亲的遗像怔怔发呆。 想必人到老年总免不了怀念过去,总喜欢用一种平淡的语言表达他所经历的那些艰难的往事,每次父亲讲得很投入,仿佛要将所有的回忆和辛酸化成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岁月的意识在父亲的心中或许是许多平淡的日子周而复始的叠加,也许是他离大去之日不远的前兆,父亲的眼神总流露出一种对过去的缅怀和对尘世的留恋。很多空闲的日子,他总喜欢搬一张椅子一个人坐在门前的阶上,目送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遇见他熟悉的人习惯地打招呼,主动与别人拉扯一些往事。一到晚上,他在自己的房子里放着古老的花鼓戏,听着听着,他便歪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嘴角流出一丝涎水,洇湿一片衣襟。 父亲面对老屋,总有一种不舍的心绪,因为这毕竟凝聚了他几十年的心血。明天这座房子就要拆除了,父亲作出出卖的决定其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十年前兄长在镇上建新房后,父亲才从这个老屋搬下来,但是每一年冬天,他都要来到老屋修水沟,自己搬一个长梯到屋面上检漏,我总担心他的安全,劝说无效只好每一次陪他过来,他在上面拉,我在下面给他挂勾绳。后来没办法我与兄长商量只好提前喊人检修好房子,这一切我们都瞒着父亲。而明天这个老屋就要成为一片瓦砾,我想像得出父亲的失落和伤感。 下山的时候,父亲将双手放在背后,走得有点踉跄,有点像我儿子几年前蹒跚学步的样子,我心一酸,急忙赶过去,小心地搀扶着父亲陪他走完最后一段山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