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爷爷 昨日路过街头,偶遇一辆拉着蒲团的架子车,用玉米苞叶扭盘而成的,有大有小,个个簇新,件件精致。女儿说想买一个回家。我随手拿起一个,触摸到它熟悉的质感,突然就想起了爷爷,心软软地就想落泪。转过头我对女儿说:“你姥爷可会弄这个了。”女儿也带了一些悲戚,说是啊,姥爷编的东西她似乎还见过。 可不是嘛,家里的那个蒲团至今还在,虽然黑了旧了烂了边,弹性也大不如从前,因为浸润了一世的烟火气息,反而更加地圆润、舒适。而当初编织它的那个老人,那个长着两条灰白色的长寿眉毛的慈善的老人,总是在清明到来之际,给我的思念悄悄地打个招呼。 记忆中的爷爷总是坐在院子里劈柴,累了的时候抽袋旱烟。后来,老屋没了,建了新家,他还是同样的姿势坐在堂屋门前抽他的旱烟。小时候不知道烟的毒害性,就喜欢围在爷爷身边,看那红红的火星一闪一灭,听那烟袋锅子狠狠地在石头上的敲打声,便知道这一锅烟抽完了,就爬在爷爷的腿上缠着他讲故事。虽然得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爷爷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可对于我的请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知道他对我是格外的疼爱,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孙辈里年龄最大,他得的第一个孙子女便是我,更因为我这条小命,是他付出心血养大的。小时候家里穷,母亲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奶水喂孩子。更别提什么奶粉了,连名字都没听过。 我生在寒冷的冬天,当时正是万籁俱寂万物沉睡的时候,出去找东西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爷爷不得不走远些,去山上给我寻找食物。那时候的山,真的是春绿夏盛秋繁茂呵,野果野味遍地是,只要你愿意,总能找到果腹之物。而我是伴随着雪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树木凋零,仅存的野果,也是挂在枝头成了果干。而爷爷还是毅然决然地上了山。幸而,老天不绝我命,他找到了一种营养价值相当高的东西——山核桃。这东西成熟之后,会自动落下来,人们再怎么收获,还是难免会有遗漏。而恰恰就是这东西救了我的命:核桃仁嚼碎后放进我嘴巴,小嘴咂巴咂巴就抿进去了。 关于这个情节,等我为人母之后总有些疑惑:半岁之内的婴孩,能吃得下这些东西吗?我不想去深究个中缘由,我所知道的是,野核桃的仁小且夹裹得紧,不容易抠出来。俗话说“山里的核桃砸着吃”,是说某些性格很硬、倔强、不肯轻易服输的人。由此可见,弄点这山里的野核桃仁是多么的不容易。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靠着可贵的山核桃仁活了下来。后来我想,我的头发长得又黑又粗,除了遗传因素外,野生山核桃吃多了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呢。这当然是后话了,彼时的人们为了填饱肚皮,啥都能咽下去,更何况是山核桃呢。 爷爷最擅长的,怕是养牛了。那时候的农村,黄牛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耕地播种拉车之类的农活件件离不开它,牛犊养大了,还可以拉到集市上卖钱贴补家用。那些年来,我家的牛栏里,经常不是住着一头,就是住着两头黄牛。更甚的,倘若母牛有了牛犊,便是三头了。牛犊养到几个月后,身子骨硬朗了,便可以拉到集市上去卖了。一头牛犊一般能卖七百到一千元钱。牛养得多了,养牛的时间长了,爷爷就成了行家里手,凡村里有买卖黄牛的生意,都会请爷爷去把关。爷爷单凭“望、闻、问、切”,牛儿的基本情况便了然在胸了。 记忆最深刻的,是“三夏”麦收时节。往往还是麦子结满了穗,开始低下沉甸甸的头的时候,爷爷就开始收拾镰刀了。把家里的工具一字排开,一一地用磨刀石检验一下,哪些能用,就仔细地磨一磨;哪些不能用,就到市场上去补充新的。市场上卖农用工具的摊点很多,一来二去的,便熟识了,老远就开始打招呼:“老李,来了。”接看就介绍自己物美价廉的产品。因为爷爷对农活的深究,他们在爷面前就不敢稍有隐瞒,推荐的总是最好的。而爷爷,往往要上两到三个集(每五天一个),才能定下来买哪家的哪款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了得力的工具,干起活来就省时省力多了。别小看磨刀,那可不是沾点水,摩擦磨擦那样简单,是有技巧在里面的。记忆中每隔一段时间,爷总要到我家和几个叔叔家,将家里的菜刀一一磨过。如今家里买的菜刀就送有一根磨刀棒,虽是方便了,可哪有经爷爷亲手磨过的菜刀那样效果立竿见影。这时候,我的眼前就闪过爷爷的影子:夹看那块熟悉的磨刀石进了门,在院子里坐定,喊我倒一碗水,开始霍霍磨刀了。有时,邻居的阿姨婶婶也会趁机把菜刀拿过来搭个“顺风磨”。这几年,没了爷爷,家里的菜刀便荒废了。 后来,爷得了颈椎病(最早我得知颈复康这种药品,就是这里了)。因了年轻时候的繁重劳动,爷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浙渐地,开始依靠拐杖走路了。彼时的我师范刚毕业,在乡里的学校当一名教师。每周放假,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爷爷,听听他对哪个孙辈的挂念,唠唠我们堂姐弟们的近况。后来进城后,回去的机会少了,就变成了爷爷拄看拐杖来看我了。 一家人齐心协力编织篓子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皎洁的月光下,大家都坐在院子里,用从崖上沟底砍回的剌槐枝条编篓子卖钱。大家编得很快,一忽儿功夫便撂起了很高的一堆。起初我的任务是,看到谁的手头枝条不够了,就给他补充枝条。但渐渐地,我也学会了编织,虽然大人们看到我的小手被割出一道道的血口子,很是心疼,但我的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我竟然能为家里的经济收入添一份力了。及至到后来到现在,因为有那段艰苦岁月的磨砺,无论生活中工作中有多大的困难,我从来都没有惧怕过。 家里的蒲团,是玉米收割后,爷爷用玉米的黄叶子编就的。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只看到玉米叶子灵巧地在爷爷手中飞转、扭结,不到几个小时,一个崭新的蒲团就编好了。许多年以后,这个蒲团没舍得丢掉,如今,它被放在一把小椅上继续发挥余热。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爷爷劳作的身影。 渐渐地,爷拄着拐杖也不大挪得动了。常年里,爷爷冬夏都是穿一条黑色的裤子,扎上白色向绷带裹住裤脚,夏天是白色或灰色长袖,冬天则换成了黑色的棉衣,他的头上也开始扎上白羊肚手巾了。看到爷颤巍巍的样子,全家人的心都很疼很疼。 但噩耗,还是来得太突然,那个夏天,爷突发心肌梗塞离开了我们。经历过悲痛之后,没有爷爷的日子,我们还得坚强地过。 转眼间,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六年来,从开始的悲痛到如今的平常,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挣扎。而无论是悲痛还是平常,每当月近清明,爷爷总会以自己的方式给他嫡亲的大孙女打个招呼,如出现在我的梦里,如假借那一车的蒲团。那一刻,那个慈善的、长着灰色长眉的老人,就那样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清明无月,今夜月明,就让我,借着今晚清冷的月光,寄托我浓浓的牵挂:爷爷,在那边就不要再编织蒲团了,不要再念叨您的孙辈们了,就安心地抽您的旱烟吧,孙女请寄一片时近清明的月光,慰我心,慰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