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追忆爷爷临终前的一点影像。那篇文章获得了学院里的一个小奖励。实是尽了点渲染的能事。文末我套用了贾平凹的一句话:“爷爷,从此失去了记忆。”贾平凹以《秦腔》作结,告别故乡,我想棣花街仍会在某个夜阑之时潜入他的思绪,当然,我也不经意会想起爷爷。
爷爷不亲小孩,孙子辈唯对大伯家的二儿子亲。听母亲说哥自小憨态可掬,惹人疼。及大了大婶宠孩子,哥有点四体不勤,孙子辈没有一个入爷爷的眼了。当然孙子辈也没一个腻他。
小孩子总喜欢弄些长枪大刀,棍棍棒棒,在村道里疯追狂打,做些英雄的梦。但我的玩还是比较文的,母亲管的比较严。爷爷每每下地回来看到我在村里野,黑着脸瞪我一眼,说句“仔细你妈打你!”。我心里的热闹劲就泄了。因此我就常躲他。
他的脸总是黑着,只有和村里同年级的几个老人在一块说话抽烟时,似乎脸上的皱纹才会松动些。别的老人会背着自己的小孙子逛集,吃零嘴。他不会。我还能记事时,村里有老人调侃他,指着我说你把你孙子今带到街上逛一圈,吃不穷你。爷爷笑笑。不会的。即便他会,我也不情愿和他去。有一次我缠着奶奶要零花钱,不知怎么被他听见了,他粗声野气地问我要钱干什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了几张角币,打算给我。还没待他给,我就一起不吭地跑了。还是怕他。
人老了,喜欢清静。有段时间他和大伯住在一块,哥已经年初中了吧。那时流行周杰伦,哥每天回来,坐在院子里,用个录音机就放那些。爷爷想听秦腔,再加上看不惯婶婶宠孩子。有一次就说“去去去……你把你那哼哼唧唧的东西拿到一边去!”当时我正和哥在一块。之后哥就恼了爷爷好久,吃饭连爷的称呼免叫了。“吃饭!”就这一句。
有一次,听母亲说,大姑有你小女儿后来娘家,晚上小表姐苦恼不停,爷爷直接说:“你明头明大早就和你娃回去。”姑姑一气半年没来。妈说这些的时候着实逗我笑了好一会。
他就是这样:太冷、太直。一辈子都不大改变。
二
母亲对我抓的很严,特别是在学习上。我和其他孩子玩的半天不见踪影,或没写完作业,没弄好交代的家务,少不了皮肉之苦。母亲打我,奶奶挡,爷爷常常就转身出去。有一次,又因为没写完作业挨揍,爷爷看奶奶在挡,说了句话:“你不挡,人家是要一下子养个国家主席哩。”话里对母亲的方式充满了不屑。
我自小力气弱,但勤。爷爷有时也会显派似得给人家说我是个好娃。那年中考,我进了县重点高中,是我们那一姓里第一个。他也没说过什么,只是有次给我说“你大一辈子没出息,你给你大争口气!”我知道爷心里还是喜欢我们,怕我们不成器。
和爷爷亲起来,是在他临危的那半年。
我念高中的时候 ,每周要回家拿干粮,能看到爷,但不常去。这里面有太多的艰难。在农村,兄弟两个,大多是各自赡养一个老人,老人的病老丧葬便分配清楚,彼此互不承担。我到现在都对这种做法怀着一种悲哀和仇视,然是事实,是不得已的做法。
爸爸挣扎了一辈子,几年前盖的房子再也没能力收拾。每年的收入多被我和妹妹掏空,我们一家四口偏安于两间稍有收拾的偏房里。爷爷病的很重,爸爸没能力接爷爷回来。爷爷和奶奶就在大伯的房子里住着,牵涉利益,多少他们兄弟间就有点不和。
尴尬了爷爷,也委屈了他。我从学校回来看他,在大伯的房子里。看他蜷曲在被子里,在六月的热力里枯槁无神。我那时坐在炕前的脚凳上哭了。哭得有点委屈困意,我总觉得我夺走了父亲作为一个儿子的能力。也就在那次,爷爷还鼓鼓囊囊地让奶奶装了好多年亲戚们 看他时带的东西,他怕我在学校受苦。
终于把爷爷接了回来,安在了我们住的两间小房子里。时值夏天,父母可以住未全装修的上房。人老了,终究惹人嫌,妈妈也没少有怨言。
那次周末,我回来,母亲下地去了。他说想起来看看,奶奶站在旁边给我使眼色,让我不要,他已经坐不起来了。爷爷看我没动,便有点发恨声,眼睛看着窗外,七月正是核桃叶子阔且绿的时候。在窗子上投下几片。他躺的太久了,一辈子又是急性子人。
有时想起,总觉得那时应当把爷爷扶出去坐坐。就一会儿也好。黄豆收获得时,我扶他出去一回,他口齿无力,我也不知说什么,就听到黄豆荚在秋阳的曝晒下爆裂的声音。没有几分钟他就坐不住要回去了。
不过,是应当坐坐。
他大概就枯萎在那一扇窗的风景里。
三
有次我走的时候,奶奶说了句,你下次回来说大概就看不到你爷了。我都出门了,愣了一下,说没事。
高一的那年是比较辛苦的,也就是那次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家。我现在也想不清楚时间是长是短,在学校忙,我很少操心爷爷。
一天的傍晚,下午刚放学。走到租住的房子的门口时,看到了表弟,“爷爷去世了”。他特意来告诉我的。我说了声“我已经知道了”。就没再说话。其实我也是刚知道那个消息,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说了那样一句话。或许我在心里已经早就有了这一天。
我在当天晚上赶了回去,赶了回去,什么也没看到。中堂一个大棺材,被竖挂着的席子遮盖着,上面一个白纸黑字的大“奠”字。两旁跪着双眼红肿的三个姑姑。我跪在了父亲的旁边,看出出进进的脚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爷爷的丧礼是和三年一起过的。在我们那个地方,逝世三年之后是还要再举行一次祭奠仪式的。爷爷死时交代父亲,两事就一事过。他知道我们姊妹念书,正是花钱的时候。
父亲遵从了。几个姑姑对父亲有怨气,大伯也有,可是他们都没在丧葬经费上予以帮助,只是在丧礼上表达了他们的不满,给足了父亲难堪。爷爷的棺材入土时,父亲哭得嗡嗡不成声,如婴儿的哭啼。我知道他有悲痛、委屈、愧疚。其实爷爷不那样说,父亲也是打算那样做的。那几年,是在不易。
我和爸爸,都欠爷爷一个孝道。
每年的十一,是送寒衣的时候。活着的人要为死去的亲人早早送去纸糊的冬衣,以免他们受寒。有年父亲出门打工,我早早通知母亲,我那天回来上坟,结果母亲没等我回来自己草草烧了。我生了母亲大气。一个人没吃饭又步行回了学校,小县城很早就没车了。
母亲她没懂我的心思。
上大学的第一年,前一天我一个人去了爷爷的坟,用父亲给我买的手机拍了两张坟的照片。一个人蹲在那里拔掉了坟前的荒草。
我知道我想偿还些什么,一切都流于了形式和自我安慰。就是照片,四年大学我也很少看他。现在坟地也很少去了。奶奶还在世,我要好好待她。
补记:
其一:爷爷青年丧母,有了继母受了些虐待和苛刻。不过那时他已经十八九岁了。可以挣口饭吃。他有个弟弟,才七八岁,因为后母的不待见,过继给了别人。距我们那不远。可没过多久爷爷就去把自己的亲弟弟领了回来,领养的人家也没追究。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可是他们兄弟暮年也很少说话,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很少看到聊天的时候。
其二:爷爷去世几年后,一次父亲他们兄弟吵起来了,为了爷爷留下的那点微薄的家产。之后父亲、大伯就很少说话。不久又因为那些闹了点矛盾。隔阂更深了。我和大伯家的哥哥似乎也淡了好多,近不来了。以前,老在一起玩,他待我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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