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说:“你爸爸那张嘴金贵得很,和他过日子,憋屈。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木头桩一个……”爸爸很少和我们交流,自个儿找吃的,自个儿找活干,有病也不吭一声,蒙头睡一两天,完事。到我们家做客的人都误以为母亲虐待爸爸,加之爸爸是爷爷奶奶的养子,妈妈又精明能干,在外人眼里好像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小时候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成年后妻子也不把他当一回事的人,哪来地位可言!为此,妈妈很是不平:“别看你爸可怜兮兮的,其实凶得很,他是咬人不出腔的狗!”我的印象中,爸爸干的活最多,说的话最少;轻易不动怒,动怒就暴雨倾盆;很少见他笑,偶然能见点笑的意思,但还是听不到笑声。
给学生上了朱自清的《背影》后,布置了一篇作文,话题是写父爱。孩子们说让我也写一篇关于父爱的作文,示范一下。我脑海里马上跳出了父亲发怒的两个镜头,后来一想,很少说话的爸爸还是很爱我的,并且爱得很“凶”。
小时候没有车,“快行”的感觉没有。从草垛上滑到地面,或者从土坡顶端滑到底端能找到点刺激,但太短的坡不过瘾,太长的坡有危险。我们盼望找到“飞”的感觉还是十分强烈的。实行联产承包制度后,我家分到了一辆架子车,大孩子推着或者拉着飞跑,小孩子坐在上面,树木、山崖向后退,跑得快一点,还能听到一点风声,这样,架子车就成了我们共同的玩具。哥哥姐姐不在家,我想坐车,但架子车自己不会跑,经过反复琢磨,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从邻居家借来了一辆架子车,和我家的做个简单组合,分别推上坡顶,车辕相互咬合,就成了一个“四轮”车,这项“发明”最大的优点是不要人推拉,一个人可以坐在上边玩;最大的隐患是没有刹车,可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
老庄背后有一条长长的土坡,坡底有一堵土墙,我先把“四轮车”从半坡起步,让它冲到土墙上止步,后来觉得耳畔没有风声,还没有尽兴就碰到了墙上,那种感觉好像饥肠辘辘的人只吃了一口馒头。我最后决定把“四轮车”开上坡顶,风光风光。我的“四轮”从坡顶冲下来了,越跑越快,后来有了风声,后来开始跳跃。我起初还有点得意,到半坡我就感觉到了不妙,除了嘴巴大张,双手紧攥车辕外,我再想不出什么高招。
父亲背着一捆草刚从地里挪到路上,他个子矮,草捆像一座小山压在他的背上。我从后面看不到父亲,只见草垛在慢慢移动,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情急之中,连忙大呼“闪开,车子下来了”,可父亲好像没听见——他完全可以躲开,但就在那里横着不动。我喊声越来越急促,车子离他越来越近了,车速当然越来越高了,我急傻了眼。那座小山似的草捆一点不着急,先前还慢慢挪,现在干脆堵在了路中央,我的“四轮车”前半部分爬过了草捆,后半部分车辕着地,插入了草垛,我的头也埋进了草堆,嘴角被蒺藜划了一道口子。
我知道闯祸了,可心里还埋怨背草捆的为什么不躲开。当我骂骂咧咧地跑到前面看是谁故意和我作对时,才发现父亲勾着头,肩膀抵着草捆,脚后跟在地面上蹬了两个小土坑。我这才知道前一辆架子车是从他身上碾过去的,后一辆架子车的车辕虽然把地面犁出了一道深沟,但还没有停止,最后被他双手死死地钉在了地上。我这才知道背草捆的人是父亲,是他用身体和草捆救了我的命,我早已站在他的身后了,但他还在用肩膀扛着,双脚蹬地,双手死死地压着车辕。
等他明白我已经没有危险了,铁钳般的大手把我拎到了半空,先用巴掌在我的屁股上打,觉得还不解恨,改用鞋底。我先觉得屁股灼疼,声嘶力竭地呼喊,后来感觉麻木了,看他那么凶,也不敢出声。他听不到我的喊声,又把我放下来了,我趴在了地上,彻底瘫了,一动不动。“哑巴”父亲一看我不出声了,他终于出声了,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声音里明显夹杂着慌乱。我是被他打怕了,除过屁股贼疼外,别无大碍,父亲一松手,我就逃脱了。“等我回家再和你算账!”父亲给我许了个狠愿。
“孩子没被碰死,差点被你打死!”奶奶教训爸爸,爸爸不说话,我偷着乐。
“下手够狠的,还像个当爸的吗?”爷爷给奶奶帮腔,爸爸不说话,我更乐了。
“该打!”妈妈的话我有点不高兴,“不过,你得防着。”这话还有点道理,爸爸仍旧不说话。他虽然不说话,可回家跟我算账的意思好像也没有了。
我平时躺着睡觉,现在只能趴着睡觉;爸爸平时侧右睡,和我面对面,现在可能生我的气,改为侧左睡了。爷爷奶奶看我屁股红肿,不能躺着睡觉,就想起了骂爸爸,爸爸也不辩解。
“去,到草堆里给我拣一把刺干(一种野草)!”爸爸命令我。我不敢怠慢,可也没费什么力气,草堆旁就有一大堆刺干,现成的。
爸爸拧了些草汁,涂在他的右肩膀上。
奶奶说:“刺干汁可以消肿,车轮子是不是从你爸爸身上碾过去了?”我说是,奶奶又开始说我的不是。爸爸照样不出声,每天照样拧一碗刺干水,他只胡乱的擦擦就了事,剩下的都被我的屁股沾去了。它的肩膀早已痊愈,可他还是让我拣刺干,他拧水,直到我能躺着睡觉了,这项工作才算作罢。后来,我家的那辆架子车,就被加锁了,我开“四轮”的经历是头一次,也成了最后一次。
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穷,供不起,妈妈提议不让我上学,爸爸不吭声。开学那一天,我哭闹了几个回合,没效果。爸爸耕地,妈妈撒种子。我说要念书,妈妈反对,爸爸不出声,拉着脸,我也不敢在他面前申辩。
妈妈小声说:“你爸爸也不愿意,你看,不高兴了!”我赖在地里哪儿也不去,心想,家里的事还不都是妈妈做主,找什么借口呢?爸爸扬起鞭子,在牛屁股上狠狠的抽了几下,几个来回下来,妈妈有点跟不上了。妈妈只说了一句“能慢点吗?”爸爸马上停工,收起了套绳,回家了。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头,庄家人正在流汗,爸爸却躺在炕上抽闷烟。奇怪的是,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给我收拾了书包,让我上学。“有话不说,专给人打闷雷——跟‘哑巴’做事,太难!”妈妈絮叨着把我领进了校门。第一节课下,我看见地里妈妈和爸爸继续种地,老黄牛的步子匀称而整齐。
前天晚上,我和爸妈看电视,是一个有关保护消费者权益的专题。我说现在的产品质量差,我给儿子买的自行车,经常掉链子、丢螺丝,有时候还跳闸,没了刹车太可怕了,我现在都不敢让儿子骑自行车了。我还说小时候一辆自行车,骑了十几年,就没出过一次毛病。妈妈说:“谁说没出过毛病,每个周末都是你爸爸给你自行车紧螺丝,链子上润油;闸皮稍一磨薄,他就给你换掉,咱们山里坡陡,刹车不好怎么敢上路呢?你不要看他不说话,才小心呢!”我忽然想到我每个周末回家,爸爸手里总捏着一把钳子和一个起子,我心里一直嘀咕他在修犁、锄头、架子车,从来没有想到他在为我保养自行车。那项工作爸爸“在地下”做了十几年,我都没有觉察到。我的脸颊有点热,眼眶有点湿润。爸爸蹲在炕头,只顾抽烟,妈妈的话好像没听见。烟圈悠悠而上,爬过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晕开、散去,我对他老人家的敬意却慢慢聚拢,住在心头。
这就是我的“哑巴”父亲,他多像一部无声的书,没有岁月帮忙,我是读不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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