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那场病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是报应。
三奶把大黄狗叼着半截胳膊的事告诉母亲之后,母亲更是悔恨交加,这是正月初三。自此母亲就郁郁寡欢,很少吃东西了。
正月二十这天,我外爷擓着一筐鸡蛋来了。为什么这时才来?因为母亲坐月子的事没有告诉他们,他们是听说后才来的。外爷走是时候,母亲强打精神把他送到三奶家门前的弯腰枣树下。外爷站住了说,那是一百个鸡蛋,你数没有?
母亲愣了一下,笑着说道,没有恁些。咋了?
外爷愣了一下,把脚一跺,生气地说,咋了?肯定他妗子(即我妗子)又拾出来了!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安慰外爷说,都过去了,不说它了!
话是这么说,但母亲心里生气。
原来,外爷家里只有80个鸡蛋,他数了数放在神桌上,又去后面我四妗子家借了20个,放在一起就过来了。他猜测肯定是他出去的时候,我妗子做了手脚。
中午因我外爷在,母亲坚持着喝了两碗稀面条。晚上是米汤,她没有吃。她抱着我坐在床上,心里还在生我妗子的气。那时我正在出麻疹,眼睛里鼻子里全是小米粒似的红疙瘩,发着烧。
冬天天黑得早。她正要哄我睡觉,忽然觉得肚子疼,就把我放在床上去厕所。裤子一褪,只觉得一股凉气冲上身子。回屋的时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迈不动步子了。
医生说这是“风裹淤血”。
从正月二十得病,二十多天末愈,而且越来越重,肚子鼓得水桶一般,比胸部还高,撑胀难忍,命悬一线。母亲不停地在床上滚,把穿的一件红绸子小祆滚得皱巴巴的,因为掉色,床单和被子都被染红了,像血一样地让人不寒而栗。期间曾找多位医生诊治,药从未断过。那时全国解放还不到半年,社会治安不好,许多地方设有岗哨,对来往路人进行盘查,我四爷拉了一个能说会道、外号叫嘴呱子的人三次到侯集去抓药,往返百余里,夜里去夜里回。老奶对我母亲特娇,没钱抓药了,就站在院里大声大调地喊:“宣,装点桃黍(高粱)到街上卖卖,看病!”宣是我四爷的名字。那年桃黍丰收,屋里堆满了桃黍(我们家给地主董家种了一顷多地)。一有空,老奶就坐在我母亲的床边流泪,一边抹泪,一边娃呀娃呀地叫着,说娃呀,你可一定要挺住呀!你才25岁,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奶奶不走你可不能走呀!你要走了奶我也不活了。背地里还不时地祷告,祈求神灵保佑,逢人便说,我娃命大,有神灵保佑,没事的。
老奶不知听了谁的话,相信这是小鬼作祟,便让四爷去街上买了钟馗像贴在母亲床头让其捉鬼。每晚老奶在三个酒盅里倒满了酒恭恭敬敬地放在钟馗像前,还十分虔诚地念叨些务必请钟馗爷尽心尽力的话。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这些酒都剩下半盅了,便相信这是钟馗爷喝了,于是对钟馗爷更是顶礼膜拜。
那时农村的人大都不明白酒会蒸发的道理。
二奶和三奶看母亲病重,偷偷地跑去找白眼眨毛占课。白眼眨毛,大名李占芳,小苏扒人。小苏扒在我们村南,隔公路相距六七里地,在一个山旮旯里。李独自一人住在村外,两间房子隐藏在一片竹林之中,背后有青山,林边有小河,像世外桃源似的。李眉毛长且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关于他占课灵验的故事在附近广为流传,村民们把他奉若神明。
至于他是如何占的,我们现在己不得而知,只知道结果是凶,不过也说有贵人相助,贵人在东方或北方。听了这话,二奶和三奶也顾不上回家,就直奔东方而去。约摸走了十多里,只见一户人家附近人影憧憧,进前一看,大门内供奉着九仙姑,和真人一般大小,服饰华丽,栩栩如生。院内香烟燎绕,求神拜药的人络绎不绝。一问,方知是九仙姑显灵,正在舍药治病。二奶三奶心中暗暗高兴,觉得母亲有救了。
二人烧了香,磕了头,把我母亲的病一五一十地默说了一遍,很虔诚地用黄表纸包了些香灰回来,不料在院外撞上我父亲。我父亲读过高小,是个识文断字的人,根本不信这一套,但这时也不便多说什么,当天晚上老奶还是让母亲把香灰喝了。
第二天,母亲病情更加严重,呼吸微弱,气息奄奄,全家人无不惊慌失措。老奶让人把边先儿(姓边的医生)请来。边先是我们村上的一个漂学医生,看病谨小慎微,药剂总是很小,不敢下药。母亲的病最初就是他看的,效果不佳。这天,边先儿抚了抚脉,又问了问进食情况,三奶说四天前她说想吃饺子,我给她包了一小碗,每个只有指头肚大小,饭是我喂的,可她只吃了两三个,就再也不吃了。昨天熬了糯米汤,加了蜂糖,也只灌了一两调羹,今天啥东西也不吃了。边先儿听罢,叹了一声说,准备后事吧。
全家人顿时紧张起来,在老奶的安排下,放树的放树,解板的解板,做老衣的做老衣,全家人忙作一团。四爷去买了四个大烟泡,并找东家(地主董家)借了烟葫芦,父亲把烟点了,往母亲嘴里一口一口地喷烟,以提神延长生命。接着老奶又让父亲去马营街请先生,说换个先生也许有救,其实她是听说了占课的事,而马营在我们村的北边。人都说隔代亲,这一点也体现在老奶身上,不到最后一刻,她从不放弃对母亲的治疗。
马营的一位医生听说病情严重,不肯来。父亲再三哀求,医生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医生,大庄寺的,姓秦,善看月子病。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军医,老蒋往台湾逃跑时,他逃了回来,病看得好,口碑不错,你不妨去请请他。父亲无奈,只好又心急火燎地朝大庄寺奔去。
到那儿一看,心顿时凉了一半,一是秦先生胖大个子,不算太老。我们中国人是尊崇老医生的,尤其是瘦老中医。二是屋子里摆着一排泥巴灌,药都装在这些泥巴灌里,连一个木头药柜都没有。秦医生听我父亲把病情说了一遍,二话没说就随我父亲来了。到家的时候已是喝汤的时候,天都黑了。不过让我父亲欣慰的是秦医生说话和蔼,没有架子。
瞧完病后,秦医生说,这病耽误了。说着开了一个方子,光陈香就用了三两。他说,是病不是病,肚里打扫净。这药吃了,后半夜泻了,明天再去叫我,如果不泻,就不用再叫我了。说罢连夜走了,钱也不收,饭也没吃。
他走后,父亲把药方让边先儿看了,边先儿说不敢吃,又去水饭店找个医生看了,也说不敢吃。回来后,我老奶说,吃!这个说不敢吃,那个说不敢吃,可他们又治不了,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咽气不成!
四爷去小梁洼抓药,开药铺开的苏先儿一看药方,大惊道,这药方怕不是开错了吧,哪有陈香敢用三两的,这药吃了,你们请等着埋人吧。
在老奶的坚持下,母亲还是把药服了,服药不久,就觉得肚内在动,果然在后半夜泻了,一下泻了半灌子疙疙瘩瘩的东西。这一泻,母亲顿觉身上松散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
第二天,秦医生被叫来了,又开了两剂调理的药,这病就慢慢地好了。巧合地是,大庄寺在马营以北,当然也在我们村的北边。
母亲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健康,思维清晰,说话利索,记忆力不减当年,每天手脚不闲,很少吃药。她总是说,没想到能活这么大岁数,还这么结实!要不是秦医生,命早没了。
母亲病好之后,有人想让母亲认给秦医生做干女儿,秦医生说治病是我的本份,没想着让人报答,没有同意,只收下了母亲做的两双鞋。可惜的是,没多久,秦医生肠梗阻,由于手术不成功,在镇平医院手术台上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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