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又到清明,缅怀亲人的日子里,我不禁想起了最疼爱我的姥姥,那个缠足的姥姥。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浸湿了我的眼眶,浸透了我的衣衫,一滴滴雨水,穿过我寒战的躯体,汇集在我的心房,波涛汹涌,洋洋洒洒,汇成了一条思念的河。那一幕幕一桩桩的往事,像风铃般,在我耳畔回响。难忘,铭记的殇。
微寒薄凉的北风从我耳旁掠过,呼啸摇曳,像是在呜咽,像是在咏唱:清明时节桃李笑,野地荒冢话凄凉。乌啼鹊噪昏乔木,阴阳两隔谁断肠。一声声哀嚎,一声声低泣,仿佛来自苍穹,仿佛在耳边回响
姥姥是去年清明时走的,她的离去是我猝不及防,一致接到舅舅的电话,我竟不知所措。
姥姥春节时还好好的,尽管85岁的高龄,可眼不花耳不聋,精神矍铄,一点也不像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能帮着舅舅干些零活,春节时我们还照了个合影,照片中姥姥慈眉面目和蔼可亲,我还指着照片说,姥姥,你就是我们家的老佛爷,祝你老吉祥!喜得姥姥大笑。
可是姥姥说走就走了,一点预兆也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
等我急匆匆回到老家,妗子流着泪说,姥姥咽气前就只喊了你的名字,说东儿咋还没回来呢,说完就走了,带着遗憾和不舍。
送完姥姥最后一程,才恍恍惚惚想起很多事来。
记得春节临回去,姥姥还问我,你们这么一走,啥时又能回来?现在想想,是不是冥冥之中,姥姥在给我暗示什么?因为一直以来,姥姥都知道,只要家里没大事,我们只有过年时才回家的。
是我们忽视了,不仅忽视了我们春节临走对姥姥说的话,还忽视了很多很多。譬如,忙着异地求学,忙着挣钱,忙着升迁……就算过年回去几天,也是来去匆匆,难得坐下来,好好陪姥姥说说话,只是在告别姥姥时才良心发现,一边愧疚,一边自我安慰,等明年,明年过年住下,好好陪陪姥姥,可从没兑现过。因为下意识里,总感觉姥姥身体健旺,精神乐观,以后有时间有机会专门陪她。而姥姥总是笑着对我说,年轻人忙,有自己的事,你们快忙去,不要管我……姥姥的明理,又为我恰当地找到了一个借口——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有那么些忙不完的事?总有那么些亲朋好友应酬?总有……以至于无暇顾及姥姥的感受……可这一切,等到想起来,姥姥已经走了。
姥姥一生最疼我,尽管我是个外甥,但胜过她的亲生孙儿孙女。
姥姥虽然没有文化,但也是大家闺秀。年轻的时候姥姥恪守家规,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年轻的姥姥缠了足,也就是书上说的“三寸金莲”,那个年代,唯有此,才会嫁个好户人家。
姥姥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姥爷。我的姥爷家境那时在村里是很出名的,是人人羡慕的好户人家,姥爷年轻时英俊潇洒,而且在济南大药店学徒,姥姥找到如意郎君,很知足。
姥姥结婚后,家境遭到了突变,那时全国刚刚解放,姥姥家被划分为地主,土地被分,成了一个普通人家,好在姥爷在药店学徒业满,能挣钱了。
姥姥一下由太太转变为下人,雇的几个长工也辞了,一切都有姥姥亲手操劳。
姥姥的勤劳自小被村里人传为佳话。做饭洗衣干农活拔猪草,缝制家人过冬的棉衣棉被,以及地里的春种秋收,凡此种种,样样被她打理的妥帖利落。
姥姥一生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母亲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那时姥姥最疼母亲,等有了我,就把疼爱转嫁到我身上。记得小时候,姥姥总爱背着我到处走,走出那不大的小村,又走回来。沿路上,她不断跟人们打着招呼,还不忘捎上一句:“这是我外孙。”随即,便咧嘴笑了,满脸的皱纹也就更多更深了。
晚上,在那间只点着一根发出微弱黄光的煤油灯的小屋里,我蜷在外婆的胳膊底下,感受着那温暖的体温。一床被子下,我听着外婆讲那遥远的故事。我很喜欢听外婆讲故事,虽然那时的我并不清楚外婆讲了什么,但那亲切的带着浓重方言的话语和那缓缓的语速,总能令我安然人睡。
小时候的我体格特别弱,很容易感冒,那个时候不兴打针吃药,也没那么方便,离家最近的卫生院也要七八里地,病了也一般不去看医生,而使用一些偏方。穷人的孩子风吹雨打天照应,雨里爬泥里滚和尿泥吃土巴,得了病找单方,比如感冒发烧,就满土墙上找有罩网的蜘蛛,掐了头泡水喝,找不到蜘蛛就到地里挖一把青青菜或抓一把婆婆丁,若是脾胃受寒肚子痛,就挖一块灶心土开水冲了泡水喝。姥姥是治病的行家,每逢我感冒了,姥姥就会拿来一盅酒,搓在手心里,然后在我的身上来回搓,只搓得皮肤发红,姥姥说火出来了,病也就好了。还有的时候,病了好长时间不好,姥姥所有的办法都使了,就是不见效,姥姥便说我丢了魂了,于是在夜晚没人的时候,姥姥就拿着我的帽子,从家里点燃一把稻草,然后走向村外,帮我喊魂:“东儿啊,回来喽,快回家吧……”姥姥边走边喊,手里一边摇晃着冒着青烟的稻草,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乳名,呢喃着一些词儿,希望附在我身上的邪气快快烟消云散,希望把我健康的魂魄唤回来。今天看来,当时姥姥的喊魂是有点封建迷信了,但也许在我们当地乡下农村,这也许只是一种民风民俗罢了,重要的是这是姥姥对我的一种美好的祝愿和慈爱的表达方式,是姥姥让我感到家的温暖和亲情的力量,这就足够了!虽然姥姥不识字,没文化,但姥姥对我的呵护,对我的关怀和爱,却让我感激涕零,终生难忘啊。
冬春晴朗的日子里,姥姥还要带着院里大点的孩子到很远的荒坡荒地去寻野菜。那闲置的荒地里,有毛菇菇、荠菜‘苦菊菜、小蒜,还有在冬日的阳光里开着可爱的小黄花的蒲公英,若是运气好,还可以在被寒风吹光了叶子的钻天杨鸟巢里上,找到一二个鸟蛋,宝贝似的拿回家,晚上在火炉里用土罐熬上几个小时,等到熬开了花,再放点盐末,那滋味绝对胜过现在在什么山庄、酒家吃大宴。跟姥姥在一起久了,就觉得姥姥走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主要是用脚跟着地,走起来一扭一摆很不稳当,还要借用两臂保持平衡,总像是在台上演戏似的,好像很夸张很做作,让人觉得好笑。不像我们风风火火的,一动身就跑出去好远。每次上坡姥姥总是一边走一边喊,让我们小心,让我们等她,我们总是笑着跳着让姥姥跑快点来追我们。
姥姥穿的鞋和我们小孩的鞋大小差不多,只是头里尖尖的,上面还绣着花。腿脚上长年扎着二三寸宽的裹脚布。我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老是把脚裹着不许我们看,我也从来没见过姥姥的脚是什么样儿,姥姥更是连问都不许我问,童年的心里对姥姥那双神秘的脚充满了好奇。只要姥姥一动鞋,我就跑过去爬到姥姥跟前,看姥姥是否要脱脚,但姥姥每次见我一来,就把脚往我脸上、鼻子上蹭,笑着骂我,要我闻、要我尝,我只好大笑着跑开。要看姥姥的脚到底是什么样子,成了我饥饿乏味的童年生活里最大的盼望。
姥姥不仅懂的俗语多,会唱的儿歌也多。我、母亲、舅舅等,都是听着姥姥唱的儿歌长大的。有一首让我的印象最为深刻。歌词是这样的“路上走,路上行。路上都是庄稼名。麦子熟到四月天,谷子熟到陆(六)月中。说着说着秋来到,高粱急得鲜滴流红,黑豆急得黑乱青,豇豆急得拉着弓。小蚂蚱,黄豆地里停尸棂,小蜻蜓端盘子,推屎壳郎把馍蒸。磕头虫是孝子,瞄酒还有葫芦蜂。”这首儿歌,读起来朗朗上口,还充满趣味,使童年时最喜欢的一首儿歌,现在想来,我之所以爱上写作,与姥姥的熏陶是分不开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一生最艰难的时候,由于天灾人祸,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每天凭政府供应的八大两充饥。姥姥说那时候地里的野菜挖没了,树皮啃干了,小孩子个个肚儿滚圆,那是水肿,肚子里没有粮食粒子,人人面黄饥廋,肚子就一层皮,里面都能看清楚五脏六腑。不久,村里饿死人了。好在姥姥精打细算,好在姥爷挣钱,那时家里还有半袋子地瓜面,足以能扛到秋后下来粮食。
姥姥说,那年,邻居谭大嫂哭着跑进家门,说她的孩子饿的起不来了,央求着姥姥救救她的唯一的女儿。姥姥看了,也流下了泪,回去端了一海碗地瓜面,让谭大嫂给孩子做点地瓜窝头吃。那个时候,小小的一碗地瓜面,就能救一条命啊!
好多年以后,我终于看到了姥姥的小脚。
那是怎样一双脚啊!整个脚面向上高高的鼓了起来,脚掌则深深的凹陷下去。两只脚,除了大拇指正常的挺立着,其余的脚趾全部向脚心弯曲,脚趾头都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它们是要忍受全身重量的挤压的。不难猜想,那时刚被裹了脚的姥姥,每走一步,该痛得多么钻心!然而,正是这靠着这双小脚的奔波,舅舅和母亲才得以三年自然灾害中存活下来。在那个闹饥荒的岁月里,姥爷只身一人在济南打拼,丢下了只有四、五岁的舅舅和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母亲。当时全家唯一的劳动力——姥姥,负责下地去挣工分,但是大队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所以姥姥还要绞尽脑汁,四处寻找能够充饥的东西。据大舅说,母亲当时饿得站不起身,一走一跪。母亲仅仅三个月大,姥姥由于饥饿已没有了乳汁。于是,姥姥就去磨坊刮溅在墙上的面汁。她把混合着泥土的面粉放在水里沉淀一下,然后将漂在上层的最黏稠的部分,给母亲吃。至于最稀的面水则是全家人的饭食。就这样,靠着姥姥的的辛劳,一家人总算从那段艰苦的岁月熬了过来。
好人好报,晚年的姥姥是很幸福的,舅舅们很孝顺,姥姥很满足,村里人们都羡慕姥姥。老了的姥姥更加睿智风趣,虽然她一字不识,但与儿孙们将其做人的道理来,总让我们受益匪浅,讲起小品或搞笑电视剧的情节来,总是有声有色地让我们捧腹大笑。
姥姥的后事办得极其隆重,用邻居的话说,姥姥时幸福的,儿女都有出息,晚年过得那么好,走得有那么风光,真是前半生的苦没有白受。其实,只有姥姥知道,她内心深处是寂寞忧伤的,只是我们做晚辈的忽略了老人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