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小父母双亡,从未进过学校读过书,对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无所知。自然,生日,在父亲的人生经历里,是一个完全被忽略的概念。
某天,我和母亲一起干活,母亲对我说“顺波,在你父亲生日来临之际,你能不能请几天假?”“怎么?”“今年你父亲满七十了,他从来就没出过家门口,你陪他到处走走看看,也让他见识见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你看如何?至于地点你做主,我也不懂,费用嘛,妈妈出,你看咋样?”“爸爸这就满七十了呀”我突然惊讶觉得时光似箭的过得飞快。“妈,你的决定我坚决支持,地点就选乐山至峨眉,你看行吗?关于费用的事,你就别操心,我出就是,你和爸爸都老了,利用生日进点做儿子的孝心是必须的。那爸爸知道吗?要是他怕我花钱固执不去,我可没办法。”“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你爸的工作我去说,你先请假“。
父亲在母亲一再的劝导下,终于答应在他生日的前夕,由我陪他到乐山走一趟。
生日来临的某天凌晨六点,我和父亲从家里出发,首先要步行一段路程才能到车站。偶尔传来的犬吠打破静悄悄的四周,整个世界还笼罩在黑蒙蒙里。父亲和我开始还并肩走着,一段路程后,却就成父亲在前我在后地朝车站的方向走着。我的心里如潮水在涌动。这是父亲七十年来,第一次踏上走出家门的步伐,很有可能是他内心的兴奋在催促他快步前进,好早点看到外面世界到底如何精彩,好快点接受新的见识洗礼,也算是我送给父亲送的一份礼物吧。人到七十古来稀,能在父亲的生日来临前夕陪他到处走一走,开开眼界,何乐不为呢。比起父亲为家,为我们作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巨大贡献,我这一点真还是微不足道。父亲,整日里,像一头默默耕耘的黄牛,从青年累到中年,然后累到老年,直到我们出发前一个小时,都还在老屋里忙碌着,生日到了,是该歇歇的时候。走走看看,既放松身心,有益健康,又能开阔视野,见识新颖,给自己的老年生活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把人生再丰富,也好让父亲和他的伙计们以后有交流的谈资。
还在沉思,父亲转过头对我说,儿子我们现在从家里出发什么时候能到乐山?还有就是乐山离咱家有多远?大概中午就能到,三百多公里。听得出,父亲的胸膛憋满了兴奋,或许,他正盘算作这次出趟远门,会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父亲一直都是很节俭,这次也不得不例外,更或许,这次出门一趟,会收获很多。乐山像我们吗?是平原吗?父亲又开始发问。乐山乐山,肯定有山,要不乐山大佛怎么凿的出来呢?话一出口,我便后悔,咋能用这种语气和自己的父亲说话呢?父亲不说话,只顾自己朝前走,等着我回答他。父亲心里肯定不会计较自己的儿子和他说话的语气与方式。因为,我是他的血脉,他有无文化不重要,我用那种语气和他说话也不重要,只要我能用我所知道的回答他的疑惑便是最好的。
别看父亲已经七十岁,但走起路来仍旧健步如飞,步率给人非常踏实的感觉。快到二环路时,我已经落下父亲有五米左右的距离。看着父亲模糊的背影,父亲的的步伐慷锵有力,肩上挎着我当兵时用的挎包,挎包已经掉色。我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紧迫,心里温暖缓缓而生。
走上二环路,整个道路灯火通明,辉煌,父亲油然生出感慨哟:好多灯呀这么亮,一晚上的电费我们一家人吃几年可能都不止吧!父亲话说完,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被灯光渲染得格外灿烂。父亲充满幼稚的话我此时感到亲切,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从未走出家门的农村老头,才能说出如此质朴,纯真的话,而这话,我能理解。
到了车站,买票上车。父亲从没做过长途,我让他靠窗坐,便于他沿途观赏他从没见过的风景,让他看看,家门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刚落座,父亲悄悄问我,儿子,现在车子上没有那种人吧?我明白父亲说那种人是什么人,我凑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放心好了,现在坐车都是对号入座,又不许超载,你说的那种人已经灭绝了。父亲笑着说,要得要得。这车站好大呀。父亲眼里满是独特的世界,他的眼睛没放过能看见的任何角落,所有的事物都那么新鲜,动人,眼神的贪婪传出的是飞扬的美好,正能量。车从车站出发,是到成都的终点昭觉寺,走的是成绵高速公路复线。这是一条新建成的高速公路,沿途风景如画,美不胜收,但我上车不久觉得昏昏欲睡,父亲却兴致倍涨,直到终点站,他的眼睛就没离开窗户一下。尽管窗户外的景致因为车速快而只走马观花式的匆匆一瞥,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父亲观赏的兴致。田野里正在盛开的油菜花,新建的房舍,还有如网交织的高架立交,都能引起父亲发出:哎呀,还是现在社会好,国家好,政策好,时代变了,家门外看到的东西好安逸的特别感叹。他的话,又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此时父亲,像只快乐的小鸟,可爱至极。
车到站,父亲还处在车上的兴奋。下车,眼睛便自由地不停东瞅瞅,西望望,生怕错过最美丽的风景。我决定先带父亲逛天府广场,然后坐地铁到火车北站,再坐车到乐山。
坐上城市公交在盐市口下车,拐弯就到天府广场,我和父亲并肩慢慢走着。我给父亲介绍:这里是成都的中心,也是整个四川最繁华、最漂亮、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好好逛逛。父亲一边点头,一边用眼睛不停扫描着。儿子,你看这里的楼房好高呀,这么高的楼房不知道是怎么修起的?得花多少钱呀?儿子,我好想再长出几双眼睛来,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听完这话,我不说话,慢慢品味父亲的话。父亲一辈子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这是第一次看见繁华的都市,脑海里新产生的意识正冲击着他本质固态理念。他如同《红楼梦》里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什么在他眼里都觉得新鲜,即便生出千万只眼睛来,也有看不完,看不够的好奇。父亲发自心灵深处的淳朴气息完全感染我。父亲,正像一个眼里充满求知欲望的孩提,每一个设问都要我帮他去解答。这一路,父亲还有多少天真无邪的问题等着我呢?答案:无解。但我乐意解答父亲无解的问题。
父亲乐呵呵的脸上如同天府广场上正姹紫嫣红开得正欢花儿,艳丽。而广场上涌动的人潮又引发父亲的感慨:人可真多哟,好热闹呀!看,还有老外呢!哎呀,还是我们四川巴适。这么漂亮的地方,真干净。父亲的注意力居然集中到地上。我赶紧回答,是呀,这是我们四川的中心地带嘛。说完,看看父亲,肩挎完全褪色的军用挎包,脚穿布鞋,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农村老头,但就是他这一身朴素的打扮,此时此刻,却与天府广场热闹、繁华、时尚的画景完全交融,这才是我看到一副最最美丽的人生风光无限好的画卷。
从天府广场下到地铁进口,需要搭乘自动浮梯进站。我给父亲交代搭乘电梯的注意事项,父亲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父亲没搭乘过电梯,我决定扶住他搭乘。在父亲走到电梯口时,还在迟疑,我伸出左手,使劲扶住他的胳膊说,爸爸,看脚下,我出脚你就出脚。父亲一出脚,还是因为惯性,身子微微向后一仰,我赶紧搂住他的腰才不至于摔倒。电梯缓缓向下,父亲回过头看看说,你看,现在好先进,走路都不费劲。我们这是下到哪呀?城市下面。真好真好,父亲不住说道。我一直扶住父亲下到地铁售票处。地铁进站有严格的安检,所有包袱都要过安检才能进站。我替父亲取下挎在肩上挎包说,爸爸,你去前面等着拿包。我来安检。包不会丢吧,儿子。不会,放心好了。我此时想笑,但有笑不出来的滋味在心口盘踞。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农村老头。
坐上地铁,父亲坐在坐位沉默着,手里紧紧摁住挎包,眼睛还是兴奋里稍带不安地东张西望。他似乎在看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吗?我看着父亲思索着。父亲突然一笑,说了一句,儿子,我们这是在地底下钻吗?是的,咋啦?爸爸。没事,真好真好,不出门不知道还有钻地的车子,好先进,我算是开了眼。原来父亲的眼睛不是某种不安,而是在寻找,寻找让他开了眼的聚焦点。看来我想多了。
很快到站,我和父亲下车,还得达浮梯上到车站广场。我仍然扶住父亲上浮梯。父亲似乎很享受他的儿子这样的搀扶,抓住我的衣服让我明显觉得很紧。
北站广场,成都二环路高架路如火如荼正在进行,父亲又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儿子,这是干嘛?这呀,是政府为适应城市的交通发展,缓解交通矛盾进行的一项大型工程,在二环路上高架一条路,以便缓解交通堵塞。现在国家真是好,什么都想得先进。是的,以后还有你更好看的,更先进的,城市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你就等着瞧好的吧!父亲合不拢嘴的笑着。
坐上去乐山的大巴,我还是让父亲坐里边,父亲依旧趴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嘴里仍然自言自语不停地说着真好、漂亮、巴适之类喜上眉梢的话。一路下来,父亲究竟重复说了多少次这样的话我无法计算,但从这字眼里,我听出的是开心与满足。
在乐山大佛头顶处的观光区,父亲说,哎呀,以前的人好聪明,能凿出这么大的菩萨来,眼光却投向从大佛脚下奔腾向前三江水,眼脸如同脚下的江水,明澈,眼光,越来越炯炯有神。
一路陪着父亲走着,看着,大多数是他在说,我只是回答他,父亲的眼界开了光似的豁然,内心迸发的开心与快乐清晰传递给我,此行目的达到了。能用这种方式陪父亲过一个极其有意义的生日,比请他吃顿大餐还值得。我用流水账写下父亲此行的点点滴滴,他还是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头,一个与时代已经脱节的老人,年轮在他额头又碾下一道深深痕迹,他还是我童真般纯朴可爱的父亲,值得我尊敬和孝顺的伟大父亲。
出去走一趟,美丽怡人的景致我不怎么在意,但它让我记住了一个日子,一个专属的日子:公元1944年农历2月初1——父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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