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10点,妻子打电话说八十六岁的老母亲从乡下老家骑三轮车看孙子来了,问我中午能否回家陪母亲吃顿饭;由于学校离家较远,并且下午我还有第三四节课,初三毕业班时间紧张,所以只能下午放学再回家。
我掐指一算,已有二月有余未回家看望老母亲了。说母亲想孙子,其实我明白,母亲打心眼里也挂念我这个不孝之子了。
17:30下课,我急匆匆赶到家,接近18点了。4月份的这个时间,已接近黄昏。到了巷口,就看见妻子陪着母亲坐在三轮车上眺望巷口,盼我呢!
“三儿,咋下班恁晚?”
“娘,最后一节课,没办法。”我说,“娘,明天是周未,甭走了,住上二天吧,星期天我送你回家。”
“我劝咱娘好几次了,让她住两天再走,可就是不同意。”
其实,我心里明白,对母亲的规劝是多余的,因为母亲舍不得离开一天她的“穷家”,家里有一条朝夕相伴的老黄狗,二十多只下蛋的老母鸡。老母鸡是母亲的命根子,也是母亲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我这个村子里第一个飞出的大学生就是母亲抠着“鸡屁股”供出来的。说起来惭愧,母亲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分钱,而且时常的接济我这个已过“不感之年”的穷教书匠。用母亲的话说,只要她能走得动,就坚决不拖累我们兄妹三个中的任何一个!
母亲的性格是倔强的,说不住就不住。天快黑了,以母亲骑三轮车的速度走到家,那么就要走到晚上十点了,于是我从邻居家借了一辆送纯净水的电动三轮车,将母亲的小三轮车放在上面,让母亲座在我的左边,送母亲一段路。
路上,我开得很慢,一来是怕电动三轮车没电,二来是陪老母亲多说说话。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与母亲并肩而座了,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与母亲拉家常了,母亲从来不要求给她多少物质上的享受,唯一要求就是多看上几眼我这个不孝之子,多看上几眼不孝之子的儿子,即她的孙子。可我连这微不足道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她,一年四季回家不几次,每一次回家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真是不孝啊!我的心酸楚楚的,喉咙里热辣辣的,眼泪禁不住在眼眶里直打转,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善解人意的母亲看出了我的苦衷,开始打破沉闷,问我:
“三儿,今年快考了吧,你班的学生咋样?”
“你儿子教的学生能错了吗?俺班的毕业考试成绩还是第一。”
“那就好!三儿,好好教,娘是不会拖你后腿的。”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深知“自古忠孝不能双全”,所以从我师范毕业教书时起就用朴实的语言教导我“干啥说啥,卖啥招呼啥”,决不能昧着良心瞎糊弄。母亲说到做到,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因为农活,因为身体而让我请过一天假!
我又询问了母亲近日的身体和生活状况。说着说着,就到了东电厂北门口,可巧,电动三轮车没电了,不能再送母亲了。电厂离老家还有三里多地,我只好把小三轮车搬下来,母亲骑上三轮车催我赶快回家,怕妻子担心我。
凝视着夜幕下母亲单薄瘦弱的身影,随风飘拂的根根银丝,我的眼泪又来了。我刚想倒车往回走,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母亲又从三轮车上下来,回头看着我。我误认为母亲的三轮车坏了,正想跑过去。突然母亲向我挥挥手:
“三儿,回去吧,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可怜的母亲啊,你什么时候能替自己着想?哪怕是一丁点儿!儿子是一只风筝,你就是那风筝线,儿子飞得再高再远,你始终牵挂着儿子!两行泪水滑落到嘴里,酸酸的,涩涩的。二十多年前,同样是黄昏,揪心裂肺的一目又摇曳在眼前……
那是1989年夏天,我正在重点高中“菏泽一中”读高一。“考上一中,半个大学生”,母亲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时,家庭经济非常困难,大哥已分家另住,大姐亦已远嫁他乡,父亲是个“病汉”,胃病、肺病集于一身,不能干重活,于是三口人六亩地全落在母亲一个身上。6月中旬,烈日炎炎,学校住宿条件差,阴暗潮湿,蚊叮虫咬,本来皮肤就不健康的我,右胯部感染了三个大脓胞疮,俗称“疥子”。刀搅式的阵痛,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痛不欲生。想到医院治疗,即害怕动手术,又发愁没钱。听老人说,“疥子”不用治疗,等到它“开花”即脓血流出来时就好了。为了不影响麦收,不让母亲担心,于是我默默忍受着煎熬,等着它“开花”。
周未下午大约五点,我正在寝室躺在床上暗自落泪(因为别的同学都回家了),突然,在县城纱厂上班的堂哥出现在寝室门口,说母亲让他接我回家治病,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从邻村校友小吕那儿无意中得知的。和堂哥到家时,已是晚上六点。我刚到院子里还没坐下,母亲便汗水涔涔地从地里赶回来,推着地排车到我跟前,一边往车厢内垫了两张厚纸垫,铺上一床被子,一边说:
“快走,晚会儿医生就下班了!”
母亲虽是小脚,可走起路来踏实敏捷,又快又稳。在我村与乡卫生院之间有一条必经的“葫芦沟”,横贯南北,沟深坡陡,上的时候不好上,下的时候不好下。所以人们在沟两岸修了“之”字形引路,以减缓上下坡的难度。即使是中年男子,拉着地排车,再加上一百多斤的我,想翻越这条葫芦沟,也是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是小脚的年过半百的母亲呢!
母亲把我从车上扶下来,让我倚在一棵树干上。母亲则身体极力后倾,两臂半抱着左右车把的后半部,让车尾与地面之间产生磨擦,向南沿着沟东岸走向沟底的引路慢慢滑去。“登登登”,尽管母亲极力控制车速,但沉重的地排车仍逼迫着母亲不由自主地向沟底“跑”去……
等到了沟底,母亲稍作休息,便向北掉转车头,走到沟底向西岸的引路。虽然下坡难,但拉着沉重的地排车上坡则更费力,弄不好连人带车会滑下来的。母亲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只见她两手紧握着车把最前端,将拉车子的背带牢牢地固定在右肩,向后倒了五六米远,然后身体极力前倾,一溜小跑,冲向引路。开始由于惯性,爬坡还较为容易,但渐渐地越来越慢;母亲的头几乎接触到地面,每前进一步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呀!
我的心“扑扑”直跳,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母亲上不去坡,连人带车滑到沟底,后果将不堪设想!两行粘粘的液体滚到腮边,滑进嘴里,苦在心里!
母亲终于爬上了引路,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揩了揩满脸的汗水,把地排车放在路边,又返过来接我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任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母亲啊,您对儿女的爱宛如一块湿润的碧玉,不含一点儿尘滓;您给予儿女的太多太多,而要求于儿女的太少太少!
“历历深纹岁月痕,丝丝白发儿女债”。我将用什么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夜幕下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擦干泪水,踏上征程——
母亲啊,将继续尽忠于我的教育事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