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乞讨”人生
时间:2013-03-04 17:44来源: 作者:郎如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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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乞讨人生 无论是在车站还是街头,对于直接要钱的乞讨者,我基本上不予理睬,不是没有爱心,而是不想让那些,想靠不劳而获就能轻而易举获取他人资助的人,钻了善良和爱心的空子。但对于那些站在街头,一边弹吉它或是二胡,一边演唱的卖艺者们,我即使是
父亲的“乞讨”人生
无论是在车站还是街头,对于直接要钱的乞讨者,我基本上不予理睬,不是没有爱心,而是不想让那些,想靠不劳而获就能轻而易举获取他人资助的人,钻了善良和爱心的空子。但对于那些站在街头,一边弹吉它或是二胡,一边演唱的卖艺者们,我即使是在匆匆的赶路,也会在他们面前停留片刻,然后向他们面前盛东西的器皿里献上一点自己并不纯粹的爱心。因为当年父亲也是这样一个卖艺者。但父亲却要说成是“乞讨”。这是一个人对于一种语境的理解,只要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里,总是经常梦到过他,怀念之情自然也是绵延不绝。关于形容父亲的词汇有很多,比如:父爱如山,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其实对于亲人的溢美之词,从良心上来讲,多么华丽都不为过。因为在我们的心中,那份亲情就像大地与根一样紧密,那份血脉相连的爱,无论使用什么形容词,都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我们对最亲最爱的亲人的一份真情厚义。
年初三和大妹一家去了西平,是我小姨家。我啊,真是一路感慨,30年前,我外婆过“五七”,母亲带着我和大妹一起来过,没想到30年光景就这样一滑没有了。
小姨夫当过兵,复员后干了30年大队会计,在村里算是小有名气,后来他儿子也当兵复员,他通过行贿,给自家儿子在县城谋了个差事,再往后,他儿子辞职下海干起了房地产,而今已是腰缠万贯了。
那天的气氛开始是好的,大家说话尽量保持着一种温文尔雅,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的本性就会不自觉地暴露了出来,一贯自鸣得意的小姨夫指着我和大妹,对另外一个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老表说起了我父亲。主体思想就是我父亲当年除了喜欢喝酒交朋友,就是喜欢到处跑不顾家,延伸开来,就是我父亲混得不如他,我们一家兄妹不如他家的两个儿子有出息。直白点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我立马就说:30年前你这样说,今天你还这样说。我刚说到这里,坐在我身边的表弟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刚想说什么,被我用胳膊一拨拉,然后顺口说了句:我是来看小姨的,不是来看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弟一声不吭地开着车走了。
拍别人的肩膀,其含义是领导对下属的关心,再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当然也有好朋友之间的一种默契。论岁数表弟比我小10岁,论关系我既不是他的下级也和他没有过来往,他就这样生硬地、肆无忌惮地拍我的肩膀,一是有反感的情绪,二是有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对这种没有家教的言行举止不仅是由衷的厌恶,而且还让我从内心瞧不起这种暴发户的嘴脸。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虽然只是草根一个,但与达官贵人和生意场上的老板们都有过接触,还没有一个人拍过我的肩膀。
先说小姨夫,今年才61岁,属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我们岁数相差不多,但辈分在前。作为长辈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思想始终没有长进,一生都在自己一个很低俗的境界里徘徊,他自己感觉不到,偏偏又喜欢用一种趾高气扬的作派对别人指手画脚。他如果只是说我们这些晚辈的不足,我肯定会心生惭愧,羞赧无语。但对已经过世十多年的先父,如此的大不敬,从感情上来说,我无法保持沉默。
再说我父亲生于万恶的旧社会,5岁没有了爹,10没有了娘。成了孤儿的他只好在我们村给一个已经出了五服的,本家的地主扛活。每天起早摸黑干一年的活除了有饭吃,什么都没有;下地干活,风吹雨打太阳暴晒,连个草帽都没有得戴。12岁那年,瘦小羸弱的父亲一次因为有病不能起床,那个地主就用皮鞭把父亲抽打得死去活来,非让他起来下地干活;一位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你就是打死他,他也起不来了。那个地主比我父亲大十几岁,但和我同辈。后来那件事被我大姑知道了,一直到大姑去世,每年都要从城里回娘家看望我父亲,虽然在村里那个地主一见到我大姑,就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但我大姑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后来我父亲在那个地主家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出门乞讨,乞讨途中在另外一个村的地主家落了脚。好歹我父亲给他干一年活,那个地主还能给我父亲2升谷子(小米),一身衣裳。
不久就改天换地解放了,地主被打倒,还没有成年的父亲没地方可去,被一个好人家收养认了干儿子。我后来去过几次那个人家,对我也特别的好,那两位老人长得慈眉善目,都活到了80多岁。在30多年前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乡下人家十里八村的还真不多,人说好人有好报。信然。
我父亲是个非常用功的人,白天跟着成年人下地干活,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一个人起来去村外的小树林里练功(拉板胡),没有老师指点,就靠自己的天赋自学长才,最后成了一名出色的艺人。他既跟很多戏班合作过,也跟有传承的民间艺人交朋友,偕伙卖艺,学到了很多真功夫,竟然会表演200多个曲目,被十里八村的的乡民们和同行尊称为“老戏祖”。当时另外一个县的豫剧团有意让我父亲加盟,但父亲嫌离家远,又不喜欢城里的生活,执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父亲十几岁时曾在一个学校食堂给人家师生做了两年的饭。父亲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吃完饭师生们去上课,父亲就站在教室外面一边听一边看,人家上三节课,父亲就跟着上两节课,因为他要赶在放学以前把饭做好。就这样,父亲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竟然可以去看繁体字竖排版的《今古奇观》。
在我还没有出生前,父亲一直在戏班里跟随着到处演出,在那个以政治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文艺工作者。后来在外县遇上了我母亲。当年乡下的业余生活单调而枯燥,母亲就痴迷于戏曲,恰好又对父亲的表演情有独钟,后经母亲村里的一个人做媒,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当时我外公家里的人除了舅舅一人同意外,全都反对,但已经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的娘家人自打舅舅去世以后,就只有小姨一家亲戚了。没有家,也没有嫁妆,只有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母亲就无怨无悔地跟着父亲到处流浪了。
我是在村里的一个马车屋里出生的,当时父母他们还上无片瓦存身,下无立锥之地。因为我的出生,30岁的父亲决定不再“流浪”,靠亲朋好友的帮忙,在堂兄的宅基地上见了三间茅草屋,而建房屋的门窗,都是20里外的一个木匠,也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拉着架子车送过来的。
父亲除了在旧社会受过苦,在新社会一直都是幸福地生活着。他一生没有过高的生活要求,只求生活平安幸福,对家人虽然严厉,有封建家长制的作风,但给予我们的爱更多。我们兄妹几个,除了我和大妹小时候淘气,点燃了大伯家的柴火垛,差点把大伯家的三间房子烧毁了,挨过一顿打外,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有打过我们一巴掌。当年的农村生活成年累月都是粗粮,很难吃到细粮,我们家乡不种大米,而母亲偏偏喜欢喝白米粥,父亲就在农闲时,背上自己的两把板胡,去南方靠卖艺讨要大米。近一点就到明港和信阳,最远去过湖北的孝感。父亲很执著地站在一家又一家的门前,自拉自唱。很多民间艺人只是为了讨生活,所以都是只会几个段子,或者是一个段子翻来覆去的唱,但父亲可以在一个村子里,挨家挨户唱不重样的段子……那个年代不给钱,只给粮食,米袋差不多快满了,父亲就赶在春节前回到家中,与家人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一般一袋米够母亲喝半年白米粥的,因为父亲在家不吃大米,他说吃够了。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多人认为父亲的那种卖艺方式很卑贱,但其实,在父亲的内心世界里,那是他精神追求的全部。他从小在村里就喜欢跟着民间艺人看,听人家唱曲,看人家拉二胡,自己就用两个高粱的秸秆,做成板胡的样子,然后学着江湖艺人拉弓时的神态,陶醉于自己的梦想世界里。他之所以后来靠自学也能成才,就是源于自己对艺术的一种热爱。可以这样说,对于从旧社会讨饭过来的一个孤儿,能够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除了感谢共产党,就是欣慰于自己的这门技艺。所以,父亲常常骄傲地说,他是靠乞讨讨来了一家人。很显然,这句话不是贬意,而是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名则虚妄,利则虚浮”。小姨夫不会懂得这些,父亲也不懂这些。但父亲懂得人生的真谛,所以他热爱生活,热爱集体,热爱劳动,热爱自己温暖的小家。父亲虽然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和思想境界,一直都在自己的人生理念里舞蹈,平凡但不平庸。这样的人不眷恋近处的风景,不贪恋凡俗的奢华,独行在沉默中的时光里,忍受着清平与寂寞,从不哀怨,从不言苦。这种人生观说不上是积极向上的,但也绝对不是消极懈怠的,准确点说是一个中国人所特有的中庸之道。
父亲一生善良、正直而勤劳,从不会搞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所以当年在生长队里一直是现金保管,曾参加过治理淮河的工程,还得过奖状。父亲有三个姐姐都远嫁他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因此,父亲每流浪到一处,总喜欢结识情趣相投的朋友。虽然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但豪爽的父亲却喜欢“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一种江湖义气。在乡下一个普通的农民那里,最朴素的,表达友情的方式就是相聚饮酒,“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所以父亲与他的朋友们演绎的也是最平常人家的烟熏火燎,最具有人情味的礼尚往来。父亲一生的信条就是做个好人,他一生中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争执和过节。虽然父亲没有为我们兄妹几个在工作和家庭上有过多少帮助,没有像小姨夫那样,靠行贿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了一份好工作,但父亲难能可贵的品质,和对我们如何做人的言传身教,让我们受用终生。而我们对父亲的爱是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我们能够健康成人,就是父母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其它的东西,我们自己可以靠双手和智慧去努力争取。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说“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抨击那些靠不正当渠道获得生活垂青的人,有句老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挠,各活一路。但我也极度反感那些自以为是,用自己的人生观去评判别人得与失的人。这类人往往喜欢把自己的某种观点强加于别人,喜欢在一种忘乎所以里大言不惭,就像一句很贴切的歇后语:孔夫子的内裤——光装圣人蛋。而无论这个人是谁,我都由衷地睥睨他,并且当场给予回击。父亲若还活着,他一定会劝我不要与别人针锋相对,别人爱说啥就让他说啥。但我不会像善良的父亲那样,让别人在我面前指天画地,任意践踏和攻讧我的生活理念,褒贬我的亲人,不能让那类人以为善良就是软弱好欺,就是可以拿来随意开涮的受气包。
“君子之言寡而实,小人之言多而虚。”(《说苑》)说话是一门艺术,有时也是考量一个人内心善与恶,高尚与卑鄙的试金石。所以,孟子说:“言近而旨远者,善言也。”善言者,不欺人不骗己,口吐莲花,芬芳四溢,何乐而不为?!
在此愿与天下所有有智慧的父亲,和所有有孝心的儿子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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