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元旦,父亲过来看我,得知我家茶壶壶口碎了,顺道带来一把宜兴紫砂壶,随母亲过来小住三日。母亲去年刚刚退休,父亲退休年龄未到,家中另有高龄爷爷奶奶待养,三日已是奢余。走马匆匆的看了几处景点便心有所思的早早吆喝回家,强留徒劳,送走父母,不舍,回家,心里不由得忧伤起来。看着阳台上的紫砂壶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幽幽的青光,模糊中不禁浮现出父亲的瘦削而笃定的身影……
父亲是名教师,母亲也是,脑海里小时候最难以磨灭的影像就是家里挂到现在的一幅墨字,书家之友。这幅字是父亲的一位老领导在父母婚礼上所写,一直为父亲珍爱。而父亲也是一直用行动来践行着这四个字。记忆中的家很是清贫,但最不缺的就是书,父亲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买书,母亲也爱看,一家三口各捧喜爱的书,其乐融融,却也符合书家之友的定位。成年之后,仔细思索自己的受教育历程,深刻挖掘自己内心世界,发现父母亲的浓浓的书卷气质深深地影响了我,感性、浪漫、乐观,而这对我受益终生。
父亲的人生一度在我青春叛逆期让我觉得很失败,高中毕业,文革已然高潮,后来师范进修,平平淡淡的教师工作,竞争了领导岗位,却被暗箱操作挤了下来,而后好像被消磨了斗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当年的我愤青般发誓永远不会过父亲这般平淡到窝囊的生活。如今,接近而立之年,踏入社会以后,在尔虞我诈的商业斗争中,在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才知道这份平淡的意义。这一度让我在父亲面前羞愧不已。
我随父亲,性格倔强,在我脑海里,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就是那一脸的倔强。他常常在我跟妻子面前说,男人倔强点是好事,是有主见的表现。虽然经常得到我跟妻子的奚落,但貌似受了一辈子父亲倔强之苦的母亲却很坚定的支持父亲的观点,老家的几位长辈阿姨也是如此评定自己的男人,胶东腹地的人或许都这样吧。家中之事,父亲认准的大都不为所动,不管如何都会一直干下去,我欣赏他的诚然不是一根筋干到底的勇气,而是不断做下去不断修正自己错误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往往在现实生活中让之前还暴怒的母亲立马错愕进而敬佩不已。或许这就是父母之间的相处之道吧。
父亲是个热心肠,特别为别人着想,在我17岁上大学之前,父亲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换位思考,诚然,换位思考满足了我青少年的无限遐想乐趣的同时,也真正让我体会到了自己所居对方困境的种种无奈。特别踏入社会以后,父亲的这种言传身教对我在人际交往而言获益匪浅。2000年,五叔,父亲最小的弟弟,因为单位改制,从外地回到了故乡,记得当时小叔已经40多岁,小婶子又闹着要离婚。有次我大学暑假回来,看了父亲老了一圈,当时的父亲还没戒烟,一天三包,知道父亲是因为小叔的缘故,心里却不以为然。母亲也责怪父亲庸人自扰,母亲的话还没完父亲突然暴怒,歇斯底里一般,我懵了,母亲纵然强硬一辈子的性格,却也被搞得不知所措,留下了为数不多委屈流泪的片段。后来小叔靠自己跟家人的努力,打开了局面,父亲才慢慢的多起了笑容。后来跟父亲每当谈起此事,父亲总是喃喃道,小叔不容易,40多了从头开始,没帮上什么忙云云。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家里所有的钱都借给小叔生意周转了,父母每月工资除了我的生活费,两人一个月总共就200元生活。如此的生活标准。心疼父母之余,也清楚了父亲对手足的情分。
我参加工作后,渐渐在工作的城市站稳了脚跟,回家次数也慢慢增多,每次回老家,小时候的邻居、远房亲戚有好多需要帮忙的,父亲一概接纳,从不犹豫,母亲总责怪父亲,说父亲不懂得拒绝,给自己给儿子媳妇添麻烦,次数多了,我跟妻子也未免心生不满,当我委婉的跟父亲说起我们看法时,父亲没有理我,背对着我,就跟我说了一句话,人不能忘本,人家让咱帮忙是看的起咱。事后,每次我们回老家,那些我们曾经小帮的邻居、亲戚知道我们回去后都会过来看望我们,说说家长里短的话,看着他们真诚的笑容,我跟妻子都会感慨万千。这或许就是体现着一个家族的传承跟意义吧。
父亲在感情方面从来就不善言辞,嘴里不说,心里却时时惦记着。很是欣赏一句话:因为父爱是冷凝的,所以沉重。记得一次回老家,老家毗邻大沽河,因为承担储蓄下游城市饮用水的重任,河域范围几度扩大,老家附近的河也早应该叫做湖了。一大早,睡意朦胧中,电话响起,一看竟是父亲电话,电话里声音有些着急,让我赶到河边拉他上岸,一看时间,早上五点,急忙驱车赶去,发现父亲一个人在岸边一处水圈之中的小高地,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当时已经初春,周围一片杂乱水草,抛绳过去拉脱衣后的父亲上了岸。看着父亲有些狼狈的样子,妻跟我笑的喘不过气来,那时父亲就已经秃顶了,笑呵呵的用手抹了抹被水打湿的几根仅剩的头发。问何故,父亲竟像小孩子一般,憨憨的笑着。妻嗔怪了父亲几句,回家后又挨了母亲一通乱骂。本来我把这个事情当成父亲的众多特立独行的行为中的普通一次,全然没放在心上。当我都快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老家村里好多在那边水草里摸到鲫鱼的,由于我们常年在外,为了给我跟妻子做个父亲自认为天然的鲫鱼汤,天还没亮就骑着摩托车去了,但由于父亲也不太熟悉,结果硬生生被水给困住了。犹记得当时母亲七分阐释三分训斥的语调,脑中全然浮现父亲憨厚又略微自责的窘态,电话那头的我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夜深了,打开窗,城市里万家灯火,远处的跨海大桥清晰可见,独自站在阳台,想起五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北京,记忆有些模糊,找出黄旧的相册,看着照片中被双手拿着糖葫芦的我骑在头上的年轻的父亲,朦胧中记起父亲背着装累不愿爬长城的我的流汗样子,心里一阵难受,很想用当时稚嫩的小手帮父亲擦擦头上的汗水,好好的抱抱父亲。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水雾弥漫了整个玻璃,目光沉下,飘忽捕捉间,发现那略带黝黑的紫砂壶一直在闪烁着坚毅而又温暖的光芒,久久不能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