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父亲,形容枯槁,瘦骨嶙峋,虚弱得好似石火风灯,站一会儿,两个腿子就瑟瑟发抖,一阵风也能把他吹倒。看着我们,父亲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我这倒霉的病,连累了你们……”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母亲听的。因为我们多在外地工作,回趟家,也只是蜻蜓点水,“透”一下就走。只有母亲和父亲朝夕相伴,责无旁贷,挑起了照料的重担。尽管,母亲的身体也不怎么样,腰疼得厉害,甚至直不起身子。
没有几天,父亲坚持着要下床走走——外面的阳光实在太诱人了。自信的父亲挣脱了搀扶,拒绝了拐杖,迈开步子,随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下,父亲愿赌服输了:老老实实地拄起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父亲患的是胃上的毛病,胃被切去了一大块。七十七岁动这样的手术,无疑大损元气。医生说,后期的恢复料理很重要。
我告诫父亲:生命在于运动。于是,散步成了父亲的日课。只是,苦了拐杖,没有几天底部就开裂,坏了。体力有些恢复的父亲干脆动起手来,找来几根合适的桑树枝,一口气做了三个,先用刨子刨了一气,再拿砂纸反复打磨,终于,圆滑光亮而又精致的拐杖呈现眼前,黄灿灿的,像个艺术品。每天,父亲起得很早,拄着他的“杰作”,散步。
比父亲起得更早的则是母亲。天刚亮,母亲就起身来到灶台旁,生火做起早饭——父亲的身体只能允许少吃多餐,估摸着父亲肚子饿了,母亲就要做饭。母亲的时间观点,要比家里那经常消极怠工的挂钟强得多。灶膛里的火把母亲的脸映得通红,眼睛里不住闪着光亮和兴奋。母亲把浓稠的米粥盛到小碗里,搛上些咸菜,端到父亲的跟前,然后,一溜小跑,溜到菜场。菜场的菜虽说贵,可去迟了,什么也买不到了。母亲要买的是那种野生的小黑鱼,烧的汤颜色像牛奶一样,味道鲜美,营养丰富。买回来后,母亲开始洗衣服、烧香、祷告……接着就得准备中饭了。
父亲去扬州开刀,我们是瞒着母亲的,因为母亲患有焦虑症,芝麻粒大的事总喜欢放在脑子里搬来搬去,搬得通宵难眠。等母亲知道,父亲已经做完手术回来了。得知后的母亲,很是不安:父亲劳累了大半辈子,退休后又在外面打工好几年,每次回家,听到的往往是母亲无休止的唠叨。母亲喜欢唠叨,喜欢把生活的艰难与无奈诉说出来,这可能是不少中国女人的一种释放方式。其实,父亲何尝不苦闷呢?现在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以前可是一个七口之家的顶梁柱,经常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只是,父亲不愿意唠叨,他的减压方式是抽烟——价格最低廉的,一支接一支,想把委屈和苦闷像烟一样地吞进吐出……“这病肯定是烟抽多了,怪我怪我……”母亲自责的方式还是絮絮叨叨。
母亲的照料还是有效果的,很快,父亲的身体有些硬朗起来。但是,又来了新问题:大便不够顺畅,常常十多天,不办“公事”,难受是自然的。母亲四处奔波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偏方:用马齿苋煮粥吃。等父亲拄着拐杖散步回来的时候,母亲拿着采来的马齿苋,高高兴兴地显摆着。不知道是 不是偏方的奇特作用,服用一段时间后,父亲的状况好转了。
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康复,我们自然很是高兴。前段时间回家,发现父亲又养起了花,红红绿绿的一片,花盆是母亲让女婿用车子从外面买来的。想不到,劳碌了一辈子的父亲 ,竟然和花花草草打起交道,拄着拐杖,在花盆中间转来转去,不时地瞅瞅这朵、嗅嗅那朵。父亲侍弄花草居然有了些心得,在我面前娓娓道起了养花的经验,性格也乐观多了,有了说笑。
“这是你母亲要的人家的芦荟……”
“这朵日本红开了很长时间了……”
“这月季真是名副其实,每月都开……”
养了花之后的父亲开朗通达,对生老病死也变得坦然了许多:花有开谢,树有荣枯,自然规律啊。看着在父亲旁边忙碌的母亲,我忽然感到,母亲不也是父亲的拐杖?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梁实秋先生的散文《老年》,作者把人生比成游山,概括得精辟之至,说“年轻的男男女女携着手儿陟彼高冈,沿途有无限的赏心乐事,兴会淋漓,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沮,歧路龁徨,不过等到日云暮矣,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却正别有一番情趣”。不是吗?早上起来,迎着朝阳,沐着清风,母亲和父亲在庭院里锻炼着,扭动着腰肢、舒展着筋骨,谈着花儿、谈着儿女……此情此景,让我耳边不停出现的是人家常说的一句话,“少年夫妻老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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