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中年得子,熬到儿媳妇进门,已是风烛残年了。膝下的长子正是我的爸爸,当年正十七八岁,就已经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好在爸爸读了几年的私塾,又完成了高小学业,在当时的社会,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秀才。仗着这一点,爷爷就不让爸爸伺弄土块,经当地革命领导人杨汉章的介绍,参加了当地的赤峰游击队,开始了他一生的革命生涯。
妈妈理所当然的就留在了这个家里。奶奶和爷爷一样,除了长年害病以外,其它的事就都顾及不来了。二爸当年还不满十二岁,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男劳力。三爸还小,正是不谙人事的时候。这一家人,正是:老的骑不上马,小的拉不开弓。妈妈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苦撑苦熬,度过了她十七八岁的年华。
爸爸一去就是四年。到23岁上,已转辗到合阳当上了代区长。按说,爸爸在仕途上应该是少年得志,“正向名利途上走”。可就在这时,一连接到家中几封电报:“父病危,速回”。爸爸回来后,爷爷和奶奶就哭得泪人儿一般,说什么再也不让爸爸去合阳了。爸爸一看这家人,老的老,少的少,也确实没个好方子,就留了下来,这才和妈妈一起挑起了家庭生活重担。
两年后,妈妈生了第一个孩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可这一家人,都只顾忙其他的,孩子无人照料,不幸落入水锅中。当时的条件是既无钱,又无药。眼睁睁看着孩子在痛苦的煎熬中离去。这一打击,对妈妈来说,不亚于挖去她的一块心头肉,使她震颤的心灵几近疯癫。
再过了三年,妈妈生下了我。不久,爸爸离开了家,到兰州去找我的一个户下爷爷(赵文献,当时任甘肃省副省长),以谋求一份工作。临行前,爸爸揭开捂得严严实实的我,心中一阵凄然。他想起第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都未能成人,我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连大哭的一点劲都没,这能成人吗?
可我来到这个世上,就好像不甘寂寞一样,从生下的那天起,就没日没夜的哭闹,使得妈妈在整整一个多月里,没能正经合上一眼。就这,疼孙子的奶奶,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数落着妈妈,只嫌妈妈照管的不好。妈妈的泪水,只能和着委屈往心里流。
我一岁上,爸爸在兰州的一家粮食局安排了工作。二爸这时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了。爷爷和奶奶不愿再看着妈妈在家里受罪。就让妈妈带着我,来到了兰州。
到兰州两年后,妈妈生下了我的妹妹。爸爸在单位上,工作得很好。可妈妈却不知怎么,得了精神病。常天呻呻叨叨,就是要回老家。后有下驿村的一个我的远房舅舅正好要回来,爸爸就委托他,把我们母子三人带回了老家。
妈妈回来后,说什么都不到兰州来了。那时,农村都成了合作化。二爸也结了婚。我们回来正赶上吃食堂。我和妹妹都小,食堂的饭不够吃,我们两个吃过,全家人就都得挨饿,妈妈没办法,就只好和爷爷,二爸他们分开另过了。
至此,妈妈一个人又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担。白天要在村里参加“大跃进”,晚上回来要给我和妹妹做衣衫。没粮食,就吃麸皮,咽糠菜。又一封赶一封的给兰州去信,要爸爸回来。为此,爸爸不知流了多少泪。就在粮食局任命他到一个粮站当站长时,他含泪将工作转回了老家。
从此,爸爸以每月46元的工资开始养家糊口。妈妈则以每天7个工分补偿家庭。在一家人生活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妈妈一连生了二弟,三弟,四弟,五弟。这样一来,我们一家八口人的生活,真正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我能记得,我们刚回来时,没有地方住。就把圈牲口的一个棚子打扫干净,我们母子三人就住了进去。一场大雨后,这个棚子就倒塌了。好的是,这天我们都到外婆家去了,才没发生意外。接着,我们又圈起了两眼璂窑。却没钱盖不起上盖。我的二弟就出生在这个璂窑里。那天,外面的雨下得非常大,过一会,就会有一块泥坯从窑口上掉下来。妈妈神色紧张地只知道把我和妹妹还有二弟紧紧地保护在怀里,直到天明。
璂窑倒塌后,我爸又盖了三间房子。那房子,热天是蒸笼,冬天是冰柜。在这样的环境中,妈妈为我们一家人的衣食操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饭一吃,就去上地。晚上回来把一切都安排妥后,在我们刚开始入睡,就又摇起了那架又古又老的纺车。我们姊妹六人在妈妈的纺车声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早晨,可妈妈睡了几个觉,我们谁也不知道。
爸爸对工作很认真。尽管他转回来后,一直没有被重用和升迁。但不论在那里,他都是兢兢业业,一心奉公。因此,家中的事,就顾及的很少。常常是没了米面,或买不回来油盐酱醋柴的时候,妈妈这才托人打个电话或捎个口信,爸爸这才回来理料一下。然爸爸一直在张家滩政府工作。离我们那里有一百多里路。那时,还没车路,一切都靠两条腿走。常常是早上从张家滩起身,晚上才能回到家中。直到我当兵走后,爸爸才把我们一家迁到从座村,才结束了长途跋涉的历史。
妈妈久劳成疾。到了从座以后,就开始了百病缠身。在起初,她还不服气,硬撑着在队上出劳。直到后来队上看她实在是干不动了,劝她退出劳力时,她这才脱离了生产劳动。
我当兵三年,一回来就看到妈妈已是两鬓斑白。过去很有精神的眸子里,好像染上了浊霜,看上去一片灰花。让人一见就能感受到她已过早地进入暮年了。
待我们成家后,妈妈全不行了。直到我们全家恢复商品粮后,妈妈这才随爸爸过上了“家属”生活。
可病魔已经深深地侵入了妈妈的肌体。这以后的妈妈,常常不能理料自己。在63岁那年,不慎跌倒,造成小腿骨折。就在骨折还没看好的时候,又患上了阑尾,又做了一次手术。
动那次手术时,我正在郑庄参加县上举办的首届文学讲习班。会完后,我才得到妈妈住院的消息。我到医院,妈妈一见我,就嚎啕大哭。使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最不应该的是,妈妈65岁那年,她老人家一心要去宜川我爸的舅舅家里跟事情。因那里没车路,妈妈在骑毛驴的路上,不幸从毛驴上跌下,造成半身不遂。数月后,便离开了我们。
我接到妈妈病危的消息时,妈妈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她老人家在半身不遂后,一直不会说话。在重病中,妈妈一直用手指着延长的方向,要我回来。我刚一进门,好几个月都不会说话的妈妈,竟从喉咙里迸出“刚儿”两个字,就直声大哭起来。我一眼看到妈妈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不由心酸。我扑倒在妈妈怀里,哭喊着:“妈妈,您怎么成了这样啊”?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把妈妈领回了老家。我们给她买回的任何食品她都不能下咽了。她只要一清醒过来,就举起手来,看着我们兄弟几个,摇着最小的手指头,呼唤着我的五弟。
我五弟当时正在西安学厨师。那时没有手机,又没有他的联系电话,一时给不出话,最终都没能见到五弟。
妈妈在水米不沾的情况下,整整十二天才离开了我们。这一天是农历九二年腊月初八夜九时三十三分。
按习俗,我们厚葬了妈妈。把她老人家留在了我妈妈种了一辈子的自留地的坎塄塄下边。那里风和日丽,地阔天开。坎塄塄上,有我的爷爷,奶奶等老一辈人相邻。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去找他们?
现在,我们把爸爸接到了延长。妈妈,您要是健在,那我们多好啊!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陪爸爸再多过几年?我们做儿女的离不开您,爸爸现在更需要您啊!
妈妈,您是该能享几天清福的。您在我们都已成家立业,儿女成行的时候,在我爸爸退休后闲居在家的时候,却栖栖遑遑地走了。我们当儿女的,耗干了您一生的心血,就在我们光景都能过的时候,我们却把您安顿在咱自留地的坎塄塄下边······
妈妈,您是个苦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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