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天的清晨阳光明媚,不,也许是有点耀眼,所以我才看见了母亲眼角的泪。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此的晶莹,以至于把母亲的脸,映衬得特别的苍老。它顺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滴落在父亲刚拉走的手提箱碾压过的轮廓里。那轮廓在路上显得如此的清晰,就好像一个符号,暗示或是象征着什么。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父亲始终没有回头,他五十七岁的躯体坚硬得如同路边冰冷的电线杆,头始终高昂着。他拉着崭新的手拉箱,大步地穿过马路,不曾回头看一眼,也没有丝豪的犹豫,更看不出半点的留恋,但他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他的手,已经满布老年斑,与崭新的甚至还没有撕下价格标签的手拉箱,极其的不相称。它在颤抖,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认为是它害怕了那崭新的,还闪耀着金属光芒的拉杆。他颤抖是因为害怕面对母亲离别的泪,这是他和母亲结婚三十多年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开,也是他五十七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故乡。
故土难离,即使这是一片给予他无数伤害和打击的土地。但我知道父亲热爱它,从心底里热爱。在这片埋葬了他父辈的土地,父亲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如今真要离开了,他心里又会是如何的不舍呢?他从车窗里一遍又一遍地回首,尽管崭新的路灯和不知来自何处的树木,会使他记忆里的故乡有所模糊,但那些劣质铁皮做成的路牌,却依然能清晰地使父亲陷入地理位置上的感伤中。
我可以想象出父亲的忧伤来自何处。那是一条可以勾起父亲无数记忆的路,一条尘土飞扬,泥泞不堪,被历史和岁月碾压得遍体鳞伤的路。我仿佛看见年少时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奔,向着希望和理想。我仿佛看见青年时的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为了养妻活儿而奔波,在每个阳光明媚,又或者是大雨滂沱的清晨。如今这路越来越宽敞了,父亲的世界却越来越小。只有那些劣质路牌所指示的村庄,依然留存在父亲的世界里。那些村庄已经面目全非,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城镇化如何的飞速发展,依然无法把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抛弃。村庄在严格意义上已经失去了字面上的意义,它们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记忆的符号。
在那些飞奔而去的村庄里,肯定有很多父亲认识的人,他们可能是父亲的朋友,也肯定是父亲的敌人,他们也许已经老了,或者已经进了坟墓。但在父亲的脑海里,他们都如符号一样坚硬地屹立着。他们是构成父亲世界的框架,缺少了他们,父亲的世界便要重构。
正对着车窗落泪的父亲,已经开始了重构的准备。他一遍又一遍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仿佛不希望它们滴落在车厢里,不希望它们滴落在自己奋斗了一生的路上。他倔强得让人可怜。
父亲脚下熟悉的路在一个又一个车窗的更迭下,终于走的了尽头,一条全新的路呈现在他的面前。在拥挤的人群和陌生的面孔中,他终于卸下了已经佩戴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面具,脸上展现出了,我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对未来世界无限向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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