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农民,但又是个与生俱来的书生,他一生经历了很多磨难和坎坷,却一直酷爱文学,他读书和写作的故事演绎着历史的沧桑,每每想起,我便感慨万千。
父亲年少的时候,我们家处于被歧视、被凌辱的境况。当时家里的成分虽然是中农,但由于爷爷在解放前曾当过村长,被划为“伪人员”,奶奶又是“富农”家的女儿,加上家中势力单薄,只有父亲一根“独苗”,不能用“拳头”说话,所以每一次运动,爷爷和奶奶都是批斗的对象,整天生活在窘迫和惶恐中。久而久之,硬朗的爷爷抑郁成疾,一病不起。奶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旧时女子,个子细小,三寸金莲,做不了什么农活,一家三口“老弱病残”,日子的孤苦与艰辛可想而知。
父亲高小毕业,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个“文化人”,但实际上他只断断续续地读了三年书。先是读了一年级,后来村子里没有老师教书,就辍学在家放牛。他拿着课本在家里自学,到处找人求教,去外婆家走亲戚时,也趁机跟着表兄们到学校里当“旁听生”。读书成了平生最大的奢望。后来邻村的学校来了老师,父亲就跳级读了三年级。解放那一年,乡村教育得到了政府的重视,当地的“最高学府”——洮阳高小通过大规模的考试招录学生,方圆几十里年龄参差不齐的学子纷纷前去应考。只读完三年级的父亲,也跟着去“长见识”。不料,一考就考上了。当时,考试的人很多,一些读完四年级的学生也只考上了“预科”(要多读一年才算高小毕业),陪考的父亲侥幸地一考就中,成了当时传颂一时的佳话。提起父亲当年的考试,村里人至今还津津乐道。他们说,父亲没有学过乘除法,居然在考试时无师自通地拿乘法当加法做,拿除法当减法做,答案也做对了,真是个读书的天才。
父亲进了高小后,由于很多课程没有学过,懵懵懂懂跟着,读得很是吃力。后来,一个由工程师打成“右派”的老师教了他们的数学,他发现了父亲的勤奋好学,给了父亲一些做题的套路和公式,布置了很多拓展思维的练习题给父亲做,父亲忽然像开了天眼似的,成绩一路飙升,每次考试都在学校名列前茅。那些“鸡兔同笼问题”“行程问题”“浓度问题”“倍数问题”,父亲几十年后还记忆犹新,他不但在我学数学时指点过我,就是在我儿子读小学时,也还能思路清晰地对外孙进行辅导,其功底的扎实令人叹服。我中考成绩能超出重点线130分,儿子高考又获得了香港理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这些幸运全靠数学带来的优势,而这优势又来自父亲给我们的遗传和熏陶。可以说,在我和儿子的学业上,父亲功不可没。
父亲不只是数学好,国文也好,他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在学校朗读,一些文章还发表在当地报刊上。我常常想,凭着父亲这样的成绩和天赋,如果能够有机会继续读书,该是怎样的一种生存方式?是技术精湛的工程师?治学严谨的教授?还是某家文学杂志的资深编辑?我相信,不管父亲从事什么工作,在业务上肯定是一把好手。
但命运过早地摧毁了父亲的求学梦和文学梦。高小毕业后,因为家庭贫困,14岁的父亲不得不惆怅地告别校门,回到家乡。第一次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时,文弱的父亲连担子都不会挑,他做农活时笨拙的模样被村民们取笑了好一阵。
父亲是个自尊而敏感的人,他一边勤勉地跟老农学犁田种地,一边利用空闲时间读书和写作,希望有一天能凭自己的才华跳出农门。为了节省煤油钱,他经常借着月光爬格子,先后在《广西日报》、《桂林农民报》(后改为《桂林前进报》)、《民间故事》等报刊发表作品,多次被评为《广西日报》、《桂林农民报》、县广播站的优秀通讯员,一些新闻稿还被编辑当作范文在业余作者培训会上印发。
后来,父亲被推荐到一所小学当了民办教师。他十分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废寝忘食地备课上课,很受学生欢迎,成为当地有口皆碑的好老师。
文革后,父亲因是“伪村长”的儿子,又不善于投机和逢迎,被造反派赶回老家继续当农民。再后来,公社修电排,需要一个责任心强、文化水平较高的人去做筹备工作,村委干部挑来选去,父亲成为他们的不贰人选,并承诺电排修好后安排父亲到电排工作。三年的电排修建,父亲餐风宿露,呕心沥血,满以为工程竣工后就可以吃上“国家粮”,但电排修好后,一位村委干部的胞弟代替父亲去培训学习了,父亲还一无所知地在工地上守着材料,直到替代他的人拿着通知书来报到了,父亲才如梦初醒。
“少壮年华如水流/人生风雨梦中浮/幼逢国难山河碎/时遇家贫衣食犹……执教数秋逢浩劫,电修三载守空楼……”父亲在他的诗中感叹命运的无常与无解,但感叹归感叹,无缘求学却喜好古典诗词的父亲骨子里有着古代知识分子“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的思想,所以,当县政府举全县之力修建源口水库时,他又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水利建设事业中”。父亲白天与民工们一起挑片石、运河沙,承受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悄悄地躲在蚊帐里写诗稿,歌颂“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寄托乡村人渴望美好生活的愿景。几个月后,父亲被“挖”到了水库建设指挥部从事后勤工作,兼写一些宣传报道和汇报材料。在很多人看来,指挥部的后勤工作是一个“肥差”,掌管着工地几百号人的伙食开支,很有“捞头”。但父亲却秉公无私,没有赚公家半点便宜。其间,有人因为眼红,两次把父亲“换”了下来,但不久又被指挥部要了回去,理由是父亲“为人老实,做事踏实”。
父亲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工作”和“生产”,直到包产到户后成为一个“全职”农民。分到了“责任田”后,父亲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终于可以自由劳作了,不用像过去一样在生产队“仰人鼻息”;担忧的是,各家各户独立作业,犁耙耕播样样齐全,父亲这个“书呆子”做不做得下这份农活?这不仅仅关系温饱问题,也关系到“面子”问题。父亲暂时放下了不能当饭吃的“诗歌”,像学生领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认真地耕耘自己的责任田,披星戴月,不辞劳苦。在村子里,他与母亲是最勤劳最辛苦的,我家田间地头的杂草也是全村最少的。酷阳如火的夏季,别人还在午休,父亲与母亲就抬着打谷机去割禾了;夜幕降临,别人都在吃晚饭了,父亲与母亲还在田里插秧。有耕耘就有收获。我家的粮食年年丰产,生活渐渐地好起来,村里人也对父亲这个文弱书生刮目相看。
总以为把农活做得娴熟的父亲从此遗忘了那个不切现实的“文学梦”,但父亲的文学情结却是根深蒂固的。有一年,政府搞“农经调查”,对农村的人口、年收入等情况进行摸底,以自然村为单位绘制地图,并对各村的概况作简要说明。村委干部委托父亲协助这项工作。这本是极枯燥而繁琐的事,父亲却诗性大发。他除了一丝不苟地承担统计、绘图等工作,还结合各村的历史人文、地理环境等因素给每个村写了一首诗,或是绝句,或是律诗,韵律优美,生动贴切,深受群众的好评。那些诗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没有保存下来,但父亲的书卷气由此可见一斑。
还有一件事,说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亲手种稻谷的父亲居然分辨不出头糙米和二糙米。当时的农户,每年按规定交了公粮、余粮、定购粮后,还要在自愿的情况下交“超产粮”,“超产粮”的价格虽然比市场价便宜一些,但有化肥票,所以每一年我们家都要交很多“超产粮”,也算是为国家多作贡献。“超产粮”中头糙谷和二糙谷的价钱是不一样的(头糙米坚硬、粗糙、质地差,二糙米柔软、细腻、口感好),为了多卖一些钱,节俭的父亲总是把二糙谷卖了,留下头糙谷自己吃,他压根儿不认识“二糙米”长什么模样。后来,父亲跟我们住进城里,第一次到市场买米时,居然被小贩骗了,用很贵的价钱把头糙米买了回来。说起这事,我和先生常常笑话父亲,但父亲说,能吃饱就很好了,都是大米,哪一样不是吃?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正是父亲尊奉的人生信念。他是个身处社会最底层却追求精神世界的农民,虽然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农村,但内心一直没有荒芜。当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时,除了维持生计,还享受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快乐,他分不出大米的种类,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丰收的喜悦和自豪。正像官场上很多有书生意气的文人,他们恪尽职守、鞠躬尽瘁地为民做事,想到的不是荣辱得失,而是“铁肩担道义”的责任。
对改革开放的政策,父亲打心眼拥护。这不仅因为农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还因为我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国家粮”。他说,如果不是政策好,哪轮得上我们家的人出去工作?因此,对党和政府,父亲有一种真挚而朴素的感恩之心。我和先生把他接到城里后,他开始看书读报、关注时事,重新操起了“旧业”。可由于在农村闭塞了十几年,刚开始写作时找不到感觉,写出来的东西有着文革时期“假、大、空”的通病。父亲没有灰心,他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去图书馆办了借书证,每天做完家务活就在房间里读书和写稿。渐渐地,父亲进入了状态,诗越写越好,《桂林日报》《桂林晚报》《老年知音》《广西老年报》等报刊都发表了他的诗作。10多年来,他在各地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近百首(篇),在全国一些诗词大赛和楹联大赛中多次获奖,成为了中国诗词家协会、中国老年作家协会等团体的会员。
“老年写稿意如何/为爱读书兴趣多/立雪无门缘地僻/学诗有路得时和/家中静坐读新报/案上琢磨咏老歌/下里巴人堪作乐/雕虫小技漫吟哦”,这首诗真切地反映了父亲创作过程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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