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次在梦里与我相见,他脸上略带笑意并不言语、沧桑中仍不乏从容,只是慈祥地凝视着我,我几次想开口问:为何如此决绝地抛下我们而去了天堂?梦中的我有口却不能言,虽在梦醒后,数次告诫自己,下次梦中无论如何都要问他,但都未能做到。次日,枕头的冰冷让我觉察到梦中的自己是那么无助、撕心裂肺地哭泣。父亲在梦里是那么的近,但我再也牵不到他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再也抓不紧他那衣襟的一角。所谓的父子一场:只能孤独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父亲出生在沿海的一个小农村,祖辈数代务农,家境并不殷实。爷爷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血汗钱购买了一个牛栏。在“四清时期”,爷爷被误评为“富农”。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不允许个人拥有过多的额外财产,牛栏被公社没收了。同村中的另一户陈姓人家,心眼颇多,略耍一些伎俩,从公社那贱买下牛栏。当时对方于心不安,曾托熟人给爷爷送来了十块银元。农村中人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厚道。爷爷受不了这个气,不肯收下银元。而牛栏就这样被别人占为己有了,至今未归还。父亲竭尽所能、据理力争:曾写信到福建日报社反映问题并要求平反,结果可想而知---杳无音信。我内心中隐隐作痛的那块伤疤,也是祖辈们的心结———家产被他人不明不白地占有。父亲至始至终都希望:自己能够在有生之年亲手把那个牛栏拿回。
父亲初小毕业,在村中算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打得一手好算盘;能制作闽剧台词的同步幻灯片;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修造木质渔船;可称得上心灵手巧。每每忆起父亲,我总觉得他为人过于温良恭谦俭让,他总是过多的迁就别人,以至于同宗族的个别叔伯都觉他好欺负。他习惯早起,打开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像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静心地聆听梵蒂冈教宗做弥撒;或收听其他的时政要闻。那台收音机的外壳是用黑色的牛皮包裹着,有着锃亮、可伸缩的天线;可以收听到很多电台。那时的农村没有几户家庭有能力购买黑白电视机——那个年代的奢侈品,拥有收音机也算是高品质精神生活的标志了。父亲视此为宝贝,不许我随便乱鼓捣。在他走了几年后,我曾翻箱倒柜找过几回,想感受他留下的温情,而今它却消失了无影无踪,时常怀疑是不是它也跟随父亲去了天堂,怕他在那太寂寞,也好有个伴。
父亲体格消瘦,由于长年在户外辛勤劳作,皮肤呈古铜色。他不喜爱干重体力活,家中的繁重农活大都由母亲承担下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父亲更像个纯粹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农民。或许是自身极度渴望对命运的改变,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我们兄妹身上,期望我们能扔掉锄头,鲤鱼跃龙门---吃上公家饭,风吹不到、雨淋日晒不到,旱涝保收。他最希望子女将来的职业是教师或医生,希冀我们兄妹寒窗苦读以便今后能出人头地。所以,他对我们家教甚严,晚上九点前必须回家,不得外宿。当然有特例,除了好友同春回来了,他毕业于同济大学,在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工作了五六年,尔后追随天主的圣召,毅然地放弃了优裕的生活,远赴菲律宾苦读圣经、灵修。五年后,学成归来在厦门教堂被祝圣为司铎,同时在该教区服务了一年,如今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天主教会大学攻读神学博士。父亲常以他为榜样教育、鞭策我。初高中时,父亲经常问及我在校的学习情况,非常在乎每次的考试分数,也许他的过于严厉和苛求,我常心生畏惧、甚至恐惧。他的一生是劳苦的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经历了母亲大病一场,为了治疗疾病,几经磨难,不但耗尽了多年的积蓄而且欠下了不小的一笔外债。妹妹不得不中途辍学一年,也许是他的虔诚和祖辈的厚德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力量,推着我们往前走;多年后我当了老师,妹妹成了医生,一切正如他所愿。可是就在我刚工作一年,他就走了。他也没有等到妹妹的金榜题名时,永远地离开了。
还记得那个清晨,夏天早早地到来了。我想到上海旅游,父亲觉得开销大,不同意,而我依然固持己见。他去干活前,顺便来叫我起床,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而我却假装睡觉,没应答。谁也没想到,分别数日后归来,竟是父子阴阳两相隔---永世不得再见。呜呼!事实难料,悲哉!我也曾不问苍生问鬼神---卜过卦、算过命:只想知道这么心地善良的你为何英年早逝?如今每月祈求神父给你做弥撒、诵经祈福,远在天堂的你,可否收到我在人间的衷心祝福……你若有知,就福荫子孙平安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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