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抽烟很多年了,这几年连酒也很少喝,老朋友问起,烟酒咋都戒了,父亲只笑笑,用一种庄稼人惯有的朴实态度说,儿女不同意,说伤身体,就戒了。那哪天岂不是饭也要戒了?老朋友打趣道。
那不用,儿女不同意,伤身体。说完笑笑,不晓得是同自己老朋友笑,还是同并不在身边的儿女们笑。
母亲在村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今年也跟着父亲出了远门,来到叫“广州”的大城市。儿子问他,妈,广州好不好。母亲就说,好,咋不好,到处都是楼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比呆在家里种地有味吧?
么得有味没有味?天天还不是一样搞工夫。
出来看看,见见世面总是好嘛。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活泼得很。
有什么见不见的,在外面做工,总比在家种田强,你在忙什么,吃饭没有,最近好不好。
嗯,也是,你自己注意保重身体,我和朋友在吃饭,最近很好,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先挂了哈,回去了打给你。
嗯,你忙,注意安全,找工作的事情不要着急,慢慢来,一锹挖不成一口井……母亲还要说点什么,电话里却只听见“嘟嘟”的忙音。
还不是一样吃饭、干活、睡觉,路上跑的不一样还是大车、小车,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双手两条腿,见么子世面哦!娘心里想。
我今年24岁,出身在一个小乡村,父亲母亲都是农民,我上中学的时候,村里时兴算族谱,父亲每天和伯父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在家里对着一本厚厚的书讨论来讨论去,试图把“康氏”这条线捋清。一天似乎有了成果,极兴奋的在晚餐的时候同我们说,咱们康家也不是历来都种田的,往上算起,清朝末年,还有位先人是靠笔杆子吃饭的。
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看我,我当然晓得父亲对我的期待。
靠笔杆子吃饭,靠什么笔杆子吃饭?母亲问。
帮人写状纸,还是个秀才。父亲显得很高兴,朝喝完了的酒杯里又添满酒。
清末,那我要喊什么?我也表示出好奇,问父亲。
爷爷的爷爷,你该称呼什么?父亲反问我一句。
爷爷的爷爷?我感到纳闷,并不晓得答案。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不知道答案而失望,在他心里,爷爷的爷爷究竟应该怎么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或许能够摆脱种田的命运,像先祖那样做个文化人。
所以当我考上大学,父母怎样开心、怎样欢喜,我便明白了。而当我拖着行李,以一种分外落寞的心情,在大学毕业两年之后,全然放弃掉做志愿者在四川两年的积累,带着无从言说的忧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是怎样一种心情,我似乎同样也明白了一些。
父亲老了,曾经让我觉得无比伟岸的身躯,在晨光中显得那样单薄,曾经让我觉得严厉不敢对视的双眼,现在却开始躲闪来自我的注视。像每一次接我回家一样,他看到我只是笑笑,像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样,用这有些憨厚的笑容,来表达做父亲的对于儿子的爱和关心,然后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扛在肩上,说一句,走,我们回家,就此便不再言语,默默走在前面。
沉重的行李压在双肩,将父亲的身体压成一个佝偻的背影,他低着头,迈着步,一声不吭地朝前走,仿佛是走在自家的稻田里,仿佛压在身上的不是儿子的行李,是一担谷子,是一袋化肥,是一套犁田的工具,他像这样走过了很多年,从像我这么大年纪,到结婚、成家、生子,到孩子长大,长大成十几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他能停下么?他不会停下的,父亲永远不会停歇的,就算汗水浸湿了胸背,就算汗水迷住了双眼,他也不会停下,孩子还要结婚、成家、生子,生命只要还在继续,脚下的路就要一直走下去。
父亲用他的无言,告诉我“责任”的意义。
母亲不在家,起码我和父亲到达的时候,母亲并不在那里。
妈妈买菜去了。父亲擦了擦脸上的汗,像个孩子般向我汇报。
曾几何时,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不在家,父亲回家,我也会说,妈妈买菜去了。只是那时我不用擦脸上的汗水,只需要双手接过远归的父亲赛给我的糖、玩具,或者,其他所有父亲买给儿子的礼物。
母亲是提着一篮子菜回来的,看到我也学父亲那样笑笑,问一句,在哪里接到的?
在哪里哪里接到的。父亲就说。
那不就是上次谁谁谁过来时候的地方。
对。
那你怎么不坐车坐到那里呢?母亲问我。
广州太大,地方不好找。我回答她。
母亲就笑笑,搬来张小椅子坐下,拣买回来的菜。
一边拣菜,母亲会一边问我些事情,她不知道的,她知道的,同时也开始念叨许多事情,广州的,家里的,看似零散琐碎,实则不过是一直在同我说几句话:
孩子,你瘦了。
孩子,不要着急,事情都是慢慢来的,一锹起不了一口井。
孩子,去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大城市车多人多,要注意安全,特别是上车下车,更要注意。
……
我在她面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管我来自四川、来自北京、来自沈阳,在她眼里,我永远来自那个需要她呵护、保护、叮嘱的年纪。
吃完饭之后父母执意要带我出去走走,从住的地方走到附近的一条街上,街上充斥着促销、打折的种种音箱声,嘈嘈杂杂,显出一种市井的繁华和热闹。
母亲问我,四川有没得这里热闹?
有,和这里差不多。我回答她。
母亲就笑笑,很满意的样子。
走,我们去买水果吃。过了一会,她发出这样一个提议,同时将我带去前面卖水果的水果摊,然后拿给父亲钱,只和我站在那里等,自己不去买。
我晓得,她是怕自己普通话说得不好,别人听不懂。
吃水果的时候,街上一对卖艺的父女引起了父亲母亲的注意,佬儿(我),来,你拿点钱把他们。母亲对我说
都是骗人的,给他们干嘛?我有些不愿意。
来嘛,去嘛,他们说谢谢老板,老板发财呢!母亲一边说一边递给我几张纸币,脸上显出很开心的神色。
我记起族谱上那个靠笔杆子吃饭的先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接过母亲拿给我的钱,将它放到卖艺父女用来存钱的盒子里。
谢谢老板,老板发财!父女俩陪着笑脸,极真诚的说。
发财,发财!我有些尴尬地笑着附和道。
发财、发财,我晓得,在父母心里,发财并非挣好多好多的钱,他们理解的“发财”,包含着平安、幸福、健康种种对于子女美好的祈愿。
发财、发财,我心里默默念叨着,一时难过得只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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