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父亲穿着一身米白色带帽的运动服去火车站接的车。那时,他的步伐矫健,腰板笔直,一下子就接过了我手里所有的重物,留给了我一个健步如飞的身影。离开时,依依作别,想带着父亲一起离去。但父亲却执拗不肯,说去了给我和兄长会增加许多负担,等哪天真老到需要我们的照顾时再来。
六年后,得知父亲要来京城的消息,还颇感惊讶,不知兄长是怎样游说的。可等到今天与父亲重逢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听到咚咚地敲门声,我急匆匆地跑了去,虽然是兄长家,我还是第一个站在了门口打开了房门。头发斑白,身影微驼的父亲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后面跟着消瘦却神采奕奕的母亲。
“爸!”
父亲微微愣了一下:是斑竹啊?!
我赶忙给让进了屋,发现父亲的话语声听着别扭,有些跑音。再看父亲弯腰换鞋的动作也是迟缓的,手甚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顺着他弯曲的脊背看下去,那双白色球鞋的边上有一些开线,咧开了个小口子,并沾上了黄色的泥泞,一瞬间我对他所有潜藏着的冰封的恨意都被某种酸楚的心疼给融化了。
在客厅里陪着父亲聊天,他张开嘴,让我看了看他的牙,令人惊秫。空旷的牙床,潦倒地站立着几颗发污的牙齿,这样破败的口腔里怎能不发出漏音的语调。我劝他去镶些假牙或者做个牙套什么的,被父亲婉拒了。忽然想到父亲的鞋,于是提出查看下他的衣物。柜橱里两个小小的正方形格子便是所有的。本想接着询问父亲在小城里那些精心养殖的花草,可我把这些都吞咽了回去。所有的这一切,都已一目了然。
那个曾经站在巴陵大桥蘑菇亭公园里一身西服英俊潇洒的父亲呢?记忆里总是习惯将美好的那一刻定格,然后忽略掉无情的岁月,忘了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把残酷而又无形的刻刀!
父亲说第一眼看见我时,不认得了,如果不是我叫他,还以为走错了门,说我长变了模样,我笑嘻嘻地打趣着说:变漂亮了吧!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但心底想的却与嘴上说的有着千差万别,那个从小被他呵护在掌心的女子,也已改变了旧颜。是世事的沧桑吧,我早几经褪去了当年梳着两根小辫子时天真明亮的姿态。我揣测,父亲的脑海里定格的也是我曾经依偎在他身旁的那一幕。
下楼时,我走到转角处蓦地停滞了脚步。等母亲、嫂子和小侄女依次从我的身边走过后两三分钟,才看见了父亲蹒跚的身影。马上返回去,朝着父亲伸出了手。我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像上楼时拒绝我,而去扶着楼梯的栏杆。父亲朝着我笑了笑,没说话,也伸出了瘦削的手掌,任由我搀扶着走下了楼。我想这一刻我们是心灵相通的,也是血脉相融的。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句“出门搔白首,苦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回去的路上,头痛欲裂。混乱的思维,千头万绪,在我的大脑里上演着凶猛的杀戮。许多许多的旧事轮番在眼前浮现,昏昏欲睡时,想着:
我要给父亲买一双崭新的鞋。
还要再给添置一些别的衣物。
将来有可能,我还要把他接到我的身边,好好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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