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我从地里拔出一棵粗壮的灰灰菜拿给父亲看,那株植物早已 打满一串串红色的花籽,成熟使它谦逊的低垂着头。父亲微皱着眉头,表情淡漠,对我手里那棵叶子尖细的丑陋植物不屑一顾。经历了快要一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对于季节的变换,他已无须从身边的花花草草上来判断,些微的燥热和风凉,足以使他感知夏天正从身边匆匆而过。此时,他站在长满杂草的田垄边,看着我挥汗如雨的拔花生,他伛偻着背,瘦弱且虚弱,一双青筋浮凸的枯瘦的手不耐烦的挥动着,他总是埋怨我没把野草拔干净,然后又用小铲子拨弄着湿土,看看里面是否有遗落的花生。
昨天,我刚刚走进院子里,便听见他在发火,不断的抱怨一只枕头因为装的秕谷太多而沉重非常,还说要把它扔进灶膛里!而到了晚上,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原因是我那远在国外的哥哥打了电话说最近要回来。他 独占了整个通话时间,不停的唠叨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些琐碎事情。挂断电话之后,便拉开大衣柜,拿出他所有的西服来,居然有十几套之多!父亲就喜欢穿西服,而从事教育事业那漫长的三十年里,却很少见他买过。退休之后,也就是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几乎每一个儿孙结婚时,他都要买一套新的。而且,他十分讲究西服的流行式样,只要稍微过时的,就绝不会再穿了。他挑来选去,决定哥哥回来那天穿那套浅灰色的半秋装,那套衣服还是六年前买的,当时,他腰没弯,身体微胖还很健壮,穿着那套小领西服非常有气派。可是现在,那衣服却在他身上显得前襟儿长,后襟儿短,就像一件宽大的睡衣似的。看到原来那么高大魁伟的父亲现在居然承受着疾病和老迈的双重折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近几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每天总是喋喋不休,不停的抱怨。他咒骂忽冷忽热的天气,抱怨连年收成不好,责怪我们没及时带他看牙医,还说他现在什么水果都吃不了了。他拒绝一切肉类,尤其对鱼极其厌恶,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要重复那句话:“我现在吃的饭菜必须要做得像烂泥······别给我做鱼,我一看见那么多鱼刺就生气!”在我家柜子的最上层有一个黄杨木小箱子,那里面装着父亲三十二年教师生涯的全部荣誉证书。他总是打开箱子让我看那些红皮证件,尽管我已经看了几百遍了,也总是给我讲每一个证书的来历和得之不易,尽管那些陈旧的故事我也早已经听过几百遍了!每次谈起他的那些老同事和从前与教育有关的那些政府要员他都心情激动,对于支持和破坏他工作的人一直铭记在心。“我会记一辈子!”他总是这样愤愤地说。他一直念念不忘青年时候的一位挚友。那年父亲二十八岁,在一个无比偏僻的小山村里当民办教师,他那朋友只有十七岁,是当地村里的积极分子,从小就双目失明。“我们是患难之交!想当年他曾经给过我多少帮助啊?!贫穷,饥饿,工作环境是那么艰苦········”父亲每次说这些话的候,眼睛都望着窗外的远山,好像看见了他的好朋友又给他送来了炒豆子,又听见了木棍碰击地面的啪嗒声!“那时候,我都快饿死了,可是那瞎子兄弟总能想办法给我送来一些炒豆子,我们用饭盒烧开水,然后把炒熟的豆子拌着干辣椒面儿吃,现在哪里也找不到那么好吃的炒辣豆儿了·······”前几天,他忽然听说他那挚友得了重病,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他便立刻暴怒起来,拖着虚弱的小步儿在屋子里徘徊,说他早该去看看他的,又大声的埋怨我们没有给他雇一辆车,当时外面正下着大雨,他冲我发脾气,我望了望窗外,示意雨大真的没办法,他颓然坐进椅子里,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勾抹着,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有泪花······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他是如何从一个农家子弟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的。父亲十岁那年,日本人进村子里来抓青少年去某地学习日语,爷爷在匆忙之中把父亲和大伯推进后院,让他们赶快躲起来,当时,后院里只有一口浇菜园的大水缸,父亲揭开缸盖儿,让大伯蹲了进去,他本想另找一个地方藏身,可是晚了,日本人已经发现了他,并把他带进一辆卡车里,连同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被带到一个小镇上。他们在那镇上的一所小学校里被迫每天学习日语,有一天,一个日本人走进教室,说要考考这些孩子们,看看有什么长进,他连着提问了好几个孩子,轮到父亲的时候,那日本人并没有考他日语,而是让他解释一下“争竞斗逆之风”是什么意思,父亲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更不知道确切的解释,一个中国老师很为父亲着急,就偷偷躲到日本人的背后,悄悄向父亲打手势,他两手左右摇摆,意思是驳斥和辩论的意思,可是父亲却理会错了,大声回答说:煽风!那日本人勃然大怒,立刻扬起了手中的皮鞭,“啪”地一声,那皮鞭结结实实抽在了及时以身相护的老师身上,鞭梢儿也撩过他的眼角儿和脸面,霎时肿起一道朱红的血痕·······这故事一直很吸引我,使我百听不厌,而父亲每次给我讲起来的时候,都嗟叹不已:“那皮鞭虽然没打在我的身上,却像抽在我心里那么疼!后来我回到家,居然知道用功学习了,我发疯似的在油灯下写字,一张草纸,正面写满了就用背面,什么“争竞斗逆之风”我翻烂了十几本古书都没找到那句话的出处。”再后来,当政府官员手拿一纸文书站在父亲面前,让他去某小学当教师的时候,他知道他的书没白看,字也没白写,他可以真正的教书育人了呢!
父亲在这个小村里整整生活了八十年,从没离开过这片贫瘠的故土。七十岁之前,他深深依恋着这片土地生活,依恋着自己喜爱的教育事业,而七十岁之后,他所依赖的只能是药物和儿女了。尽管近年来他脾气越来越坏,虚弱的体质使他丧失了很多生活的乐趣,可是每一天里,他从没间断做他喜欢做的事情,那张残旧的写字桌上,永远摆着一本早已翻旧了的字典!
那一天我说,在家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忘了来时的日期了,父亲淡淡的说:“把我的日记本拿出来,那上面有记录。”我惊讶的拉开抽屉,看见一角儿摞着五六本褐色封皮的笔记本,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递给他,他慢慢翻开其中的一页指给我看,那上面居然清清楚楚的记录着我来时的日期,甚至我早上打电话和坐车的时间都清楚的记着,我往前面翻看了几页,发现整本日记都是我们兄弟姊妹每一次往返回家的日期记录!看着那麻密密麻麻的工整的字迹,我悄悄背转身,眼泪便下来了······我说孩子要开学了,我必须得回去了,父亲立刻收起整日都怒气冲冲的表情,面容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他坚持要送我到车站,虽然那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可是我知道,对于现在的父亲来说,却是多么艰难的步行啊!我腰疼,走路慢,父亲正好能跟上我的步伐,看着他在我的身边,倾斜着一只肩膀蹒跚而行,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从前那么一位高大健朗,又谈笑风生的父亲,如今却变成了这般身心孱弱,举步维艰的老人。想想我小的时候,父亲背着我,还能手推满载重物的单车健步如飞,他那宽阔的后背,曾经背我看过多少次露天电影啊!现在,他那皱紧的眉头,瘦弱的身子,还有布满皱纹的脸庞是多么无奈的屈服于难缠的病魔,又是多么无奈的屈服于微弱的生命的火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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