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老小,大概是说人年纪变老了,行为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了。在我心里,父亲一直都指挥若定,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倒过来了,无论我说什么,父亲都会“噢”地答应,然后照办。父亲是那么听话,乖得就像一个柔弱的孩子,让我猛然间感到,时间老人在一夜之间,用他的大锯锯掉了我的一棵大树,而我,则在刹那间长成了一棵大树。
是啊,父亲老了。去年年初,我建议父亲陪母亲到北京去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城,父亲对我说他游玩不动了的时候,我的心就猛地一跳。我疑惑地望着他,不敢相信曾经那么严厉凶猛的父亲,居然会老得连旅游都游不动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变老的。
父亲是一位复员的空军地勤兵。当兵时,一根木头别人两人抬得踉踉跄跄,他一个人扛着却健步如飞。因为天生神力,父亲被指派为后勤物资采购,长期出差在外,饥一顿饱一顿的直接后果就是落得一个大胃病。
我七岁前父母一直两地分居。母亲每年都要带着我和弟弟去上海探亲,那时候,父亲虽然是个陌生人,但却很可亲。无论是我们去上海探亲还是父亲回张渚探亲,我都会欢呼雀跃,因为上海有家里喝不到的盐汽水,有平时没见过的黄油面包。父亲总是和美食结伴出现,有一次他还从上海给我带回来一个彩色的小皮球,给弟弟带回来一把小手枪。这只小皮球是我儿时唯一的玩具。
可是,这种美好的生活在我七岁时却戛然而止了。我七岁的时候,父亲结束了长期的两地分居,从上海5703厂调到了我们镇上的兵工厂——9479厂。父亲回来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不仅抢走了我的妈妈,而且对我和弟弟变得异常严厉。父亲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笑容仿佛留在了上海。
外婆要我学会鉴貌辨色,那时我不懂这个成语,我一直以为是“见猫变色”,就是看到父亲要变乖一点的意思,因为“猫”是外婆偷偷给父亲起的绰号。
记得我二年级刚刚开始学算术除法的时候,一天,父亲检查我的学习,他顺手指着书上的一道算术题问我:“10除以6等于几?”
这是一道有余数的除法题,老师还没有开始教呢,我当然是不知道怎么做了,于是我就说我不知道。父亲一听心里就不大舒服,提高了嗓音又问:“等于几?”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等于几,只能继续说我不知道。父亲火冒三丈,咆哮起来:“到底等于几?”
我至今仍非常清晰地记得,母亲在一旁焦急地不停地催促我说:“你讲唦!你会弗?”这个时候,如果父亲问一问我学了没有,我就会告诉他我还没有学到,可是父亲没有问,而我也显然是被父亲的咆哮吓坏了,根本想不到怎么回答他,只是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父亲见我死不吭气,真急眼了,找来一根大棍子对着我的大腿就是狠狠一棍子。我想当时我一定哭了,而且哭得不轻,我只知道,过后,我腿上的青紫块正好有我一手大。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挨打,我对父亲的恐惧也从此开始。父亲成了一个既陌生又可怕的人。
对父亲心怀恐惧的不止我一个,连隔壁婆婆见着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有些闪。父亲长得比较高,架子大而瘦,深目高鼻,皮肤白皙,一脸的络腮胡子不刮还好,一刮,黑黑的胡子根茬印在白白的皮肤上,一张脸铁青铁青的,让人不寒而栗。每到父亲下班的时候,隔壁婆婆时不时会警告我和弟弟:“猫要回来了!”
父亲的确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连眼睛都像猫一样。我和弟弟则不折不扣是两只小老鼠,只要父亲一回家,我们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星期天,父亲一整天都像看在家里,这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我当小学生的时候,学习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老师基本上不布置回家作业,也没有任何课外读物可读,星期天,所有的孩子都在弹玻璃球、拍香烟壳或者造房子、扮家家什么的,几乎没有谁会呆在家里学习,可是,我的星期天却不能出门,因为父亲不允许。
父亲会从厂里买回来的柴火里挑出可用的木条条钉木楼板。父亲钉了整整两间屋子的木楼板,我就在他钉楼板的时候,像一只无处可逃的老鼠,被囚在饭桌上看书。
什么叫“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什么叫“如坐针毡”,我是体会至深。那时候,我最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门前的小河边去洗碗,以逃离父亲密不透风的监视;最最羡慕的就是邻居家的孩子,他们有着大字不识三斗,从来不会检查他们作业的文盲半文盲父母亲。
现在想来,父亲实在做得毫不过分,我对女儿的高压政策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唯一不同的是,我会对女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父亲却把我和弟弟当成了他的士兵,只下命令,不讲理由,沟通、交流更是闻所未闻,所以才会如此令我难以忍受。
父亲其实并不骂人,就是骂我和弟弟的时候,也只是骂一声“你个讨债鬼!”或者“你个讨死饭佬!”,父亲更多的只是朝你狠狠瞪一眼,可是,就是这一眼,却让所有被他瞪过的人和看见他瞪眼的人心惊胆战。这些人里面除了我和弟弟外,还包括外婆。
有一年冬天,父亲从奶奶那里牵回来一只羊,不知道是不习惯陌生的环境还是开始发情叫春,羊“咩咩”地整整叫了一夜,叫得大家一夜都没睡好。外婆早上起来后忍不住嘟囔了几句,父亲一听,横了外婆一眼,走到羊圈拎起羊狠狠一摔,竟把羊给活活摔死了,吓得外婆从此在父亲面前绝口不提任何不是。
父亲的暴躁,在村里是家喻户晓。弟弟小时候很调皮,本来男孩子调皮也很正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把他打得嗷嗷叫,有一次火大了,竟一脚把弟弟踢出老远。弟弟凄厉的哭声至今似乎还在耳边响着。
父亲的严厉、暴躁、不苟言笑,不仅使得父亲本人在我心里变成了凶神恶煞,也让我对所有男性都心生恐惧,我甚至不知道男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总觉得他们就是一台台高大沉默的机器,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一不小心碰到,他们就会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把人吓得半死。直到上了大学,我们小组的同学在一起聚餐,男生们有的张罗饭菜,有的一边喝酒一边大吹牛皮,有的借着酒劲扭起了迪斯科,那欢乐的气氛让我突然之间发觉,原来男生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动物,他们和女生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的名字叫男生。
一白遮三丑,一过抵十功。父亲100天出现1次的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平常99天里和善的一面完全遮盖住了。难怪有一次,我无意中看见女儿清清的日记,在日记里见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十恶不赦的自己时,气得浑身发抖。我那么全心全意、心肝宝贝地疼着她,有好吃的尽着她吃,好喝的尽着她喝,到了她这里,我倒成了会挖心肝吃人肉的老巫婆了。
我一怒之下把她的“血泪成长史”藏起来了,免得她整天沉浸在迫害妄想中。可是在当年,我在日记里也是这么记录父亲的,完全忽视了他平日为我所做的一切。
父亲是个游泳好手,夏天,父亲常常会在河里教孩子游泳,有时还会提着赶网,带着我和弟弟到河边去赶鱼,这时是我和弟弟最高兴的时候,就像遇到特赦一样,我们提着篮子,一路跟着父亲捡螺蛳和小鱼,有一回父亲赶着了一条八九两重的桂鱼,难得开怀大笑的父亲开心地笑了,我和弟弟更是锦上添花地欢腾了半天,用外婆的话说,父亲给了三分颜料,我们就大开染坊了。
母亲在我上初一的时候调到镇上的钢窗厂工作,我们也从百家村搬到了镇上。一天晚上,我们去百家看望外婆,临出门时,我的肚子忽然剧烈地痛起来,痛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了,父亲二话不说,驮起我就往医院跑。说来也奇怪,到了医院,肚子居然又不痛了,于是我们继续回百家。
百家在张渚的北郊,离镇大约三公里,牛犊山就在张渚到百家的必经之路上。那天走到牛犊山脚下,正巧遇到山下的村里放电影。我们便到村上的寄婆婆家扛来板凳,坐下看电影。
看着看着,我困得撑不住了,要睡觉。这时,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拉过上衣,盖在我肚子上。我非常不习惯父亲的怀抱,浑身像长出钢针的刺猬一样,本能地抗拒父亲的亲近。但我实在是太困了,父亲搂着我,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摇着,我迷迷糊糊地就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
父亲的怀抱有着我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我想在我记事之前一定在那里睡过很多觉,但在我记忆中,却只对我开放过这么一次。父亲的背我也很熟悉,但在我的记忆里,也只对我开放过这么一次。如此看来,我肚子痛得还真值,要不是那临门一痛,我的记忆里就不会有父亲的脊背和怀抱。
初三时学校规定要上晚自习。走在寒夜的街道上,一抬头,看见天上竟然满是星星,我非常惊讶,我不知道冬天的夜空也有星星。当我把这个西洋镜告诉父母时,父亲闷闷地说:“怎么连这点生活常识你都没有呢?”
是啊,星星不是候鸟,不需要飞到衡阳去越冬,它们不呆在天上又可以跑到哪里去呢?可是我当年确实不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的常识其实还多着呢,原因就是父母亲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和我作过任何交流。而我,自上初中后,渐渐喜欢上了学习。我的IQ大概比较低,学习中总是遇到拦路虎,不过我也总是努力攻克它们。攻克学习障碍成了我的一种乐趣。估计是拦路虎太多了,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除了上课下课晚自习,其他很多事情我几乎一概不知。我不知道父母有多辛劳。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现在,我的女儿也面临高考,我知道我和先生为她付出的心血有多少,我想当年,我的父亲母亲一定也默默地付出了很多,只是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无知无觉而已,不仅如此,我甚至还在日记里大骂父亲是岛崎荣次(日本电视连续剧《命运》中山口百惠的凶恶暴躁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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