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壳子灌枕头,养的是个呆丫头。”
这是流传于我故乡的一句俏皮话,专门用来讥诮生女孩儿的人家。因为女孩儿注定是人家的人,不能光宗耀祖,赔钱货。最最穷困的母亲,最不济的家庭,得为女儿准备一顶帐子作为陪嫁。帐子的原料是苎麻,因此故乡人家家家有麻田。
母亲一共生了六个女儿。每生下一个,我们家总有两个仪式:第一个,用老青布缝一个口袋,装进荞麦皮,就是一个枕头了;第二,移栽一颗苎麻,这棵苎麻是未来嫁妆的投资。以为女孩多,因此我们家的麻田特别大。
苎麻是一种多年生宿根木本植物,它的茎皮是很好的纺织原料,在物质紧缺的年代,我的父母对苎麻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种出肥肥的麻,刮出长长的纤维,捻成细细的纱,织成密密的布,做成宽宽大大的帐子做陪嫁,就是贫穷的母亲对女儿最好的交代。母亲说,再难的人家嫁女儿也要有一顶帐子,帐子是睡觉的地方,夏天防蚊虫,冬天挡风寒,还可以挡住视线,没有帐子一年到头不安全。——是呀,穷也罢,富也罢,母亲管不了那么多,她唯一的希望是自己的女儿将来有安全感。
苎麻春天发芽,端午和中秋各收割一次。两个繁忙的季节,收割苎麻都是在忙乱中进行的。那样的一天,母亲要向生产队请假,要起大早。通常是我天亮起来的时候,麻已经割倒了,母亲开始撸叶子。撸叶子是很伤手的,从苎麻顶上倒过来一下子撸到底,叶子就在母亲手上集中成一朵花。母亲的手没有任何劳动保护,赤手空拳,是母亲劳动的一惯作风,事情赶着事情,母亲细巧不得。
接着是剥麻、刮麻。都要快速进行,因为一旦干枯收缩了就很难将麻丝分离出来。茎皮的表皮要刮去,是用一种刮麻刀,半圆桶状的,刀口不能太锋利,锋利了伤着纤维,基本上是钝的。刀口从纤维那一面顶上去,用力一拉,表皮就脱壳似的掉了,一根又白又细的纤维就湿湿的抓在母亲手上,这是最后的微薄收获。一顶帐子需要好几斤麻丝,都是母亲一根根这样刮出来的。我家的麻比较茂盛,茎皮很长,母亲刮麻时动作幅度很大,拉弓似的。这一天收割下来,腰酸背痛。我们姐妹都在十几岁就会给母亲帮忙,我最喜欢闻刮麻时那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家的苎麻每个季节能收获二斤麻丝。一顶帐子需要好几斤,所以一个女儿的嫁妆大约需要五六年的周期完成原料的收集。
这并没有完,收获的麻,要靠人工捻成麻线。
捻麻是精细活,又耗时间,非耐性好的人不能为之。母亲一向做事粗枝大叶,图快不图好,然而在捻麻线这件工作上却出乎意料地胜任。现在想来应该是母亲在捻麻线时想着这是为女儿制作“安全网”,粗不得,她把对女儿未来的怜爱全部捻进去了,就象最潦草的鸟儿也能为后代搭个舒适的窝一样。
捻麻线的时间是在夏天。一个长长的夏,每一个炎热的午后,孩子们都睡了,连狗也沉沉地睡在树阴下,只有母亲坐在一个有阴凉的地方,比如白果树下,竹林里面,后门口。她身边放个笸箩,腿上摊一把苎麻丝,湿湿的。抽出一根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无限分下去,直到每根细如发丝。将两根绞上,捻在一起,中途不断地添加,捻成细细的纱,落在笸箩里,蓬蓬松松的。
母亲就这样捻呀捻呀,从二十岁捻到五十岁,从满头青丝捻到头发花白,从大姐出嫁捻到小妹离家。她总是喜欢坐着打盹,这是长期捻麻线养成的习惯:瞌睡了,打一个盹,继续捻。母亲后来不捻麻线了,还是坐着打盹,上了床反而睡不着!
差不多半斤麻线捻好了,就要绕成线团。麻线团与普通的毛线团不同:中间要空的,用竹套衬着,绕得圆圆扁扁的,象个大苹果,最后一个个串起来,高高地挂在房梁上。越挂越多,直到够织一顶帐子。
织布的时间,多选在有女儿出嫁的前一年。秋天,高杆的庄稼都收了,视野开阔起来,织布的工匠在空旷的田野里支起他的架子,这头一个那头一个。将纱来来回回地固定成一幅二尺四宽的长长的瀑布,这叫经纱。远远的看去,田野上有一条长长的白浪,很显眼,走来走去的人就在议论我们家又有一个女儿要出嫁了。母亲神色黯然,因为她即将少去一个帮手——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正是能干的时候,却到人家去了!但是母亲强颜欢笑,在人们面前。
苎麻的布织成之后,母亲亲手裁剪,手工缝制成帐子。
我和两个妹妹的帐子母亲也准备好了,但我们一个也没有要,因为过时、笨重。母亲放在橱柜里,年年拿出来晒伏,边晒边回忆我们还在她身边时的点点滴滴。这倾注了她多少心血的帐子她舍不得扔掉。直到她去世,我们将它们一把火烧光,让它们去陪母亲。
这是我们最好的纪念母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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