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和大伯住在一起，四间屋子的平房，最东边的地方住着两位老人，侧开的一扇房门，门底的地面有一块地方被刨空，大小刚好够大伯家的大黄狗出入。房子外面有一方小小的空地，被竹篱隔成两块，近的那边，爷爷奶奶用它来晒些作物，秋收后的黄豆花生，冬天的酱菜，又或春日里的衣物；远的那一截，正中植了一棵柚子树，在我记事起，那棵树就已经长得高高大大，夏天的时候能洒下荫凉，抬头也能望见椭圆青绿的小果子，树被修剪得很干净，只留出一两根大的树枝，向四周散开，像是一把小伞，这伞所不能遮阳的地方，随意种了一些菜，不过这临时开辟的菜园，奶奶却并不选里面的菜吃，园门经常开着，供鸡婆鸡仔在里面消遣，也供一只长着五彩羽毛，有着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的人脸庞一样大花冠的公鸡，带领它的妻妾们在里面游玩。屋门后虽有一个竹子做成的驱赶鸡群用的篙子，但并不常常派上用场。

　　从我小时候起，每天放了学，必定要先去爷爷奶奶家里。爷爷那时候还做一点小生意，碰到赶集的时候，屋子里的桌上总是摆好了老人特意从集市里为我带来的各种吃食和小玩意儿，几块芝麻糖，一些糕点，小玩具等等。不论什么东西，都被两位老人收拾得干净整齐，放在桌子中央，用盖子罩着，以示珍贵。我脑海里至今留有儿时跪在椅子上看奶奶为我揭开罩子去取里面东西的画面：夕阳的余晖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柔柔地洒在桌子的每一处地方，老人双手颤颤巍巍从桌上的罩子里将东西取出来，一个小孩子仰起头，目不转睛望着这双手，漆黑明亮的眸子里，布满期待，红扑扑肉呼呼的小脸上，写满渴望。

　　如果只是普通的一天，没有赶集也没有礼物，奶奶或者爷爷总会变戏法一样，从里屋的小木柜里拿出一些吃的给我。我那时候以为两位老人有一个童话故事里千变万化的宝贝，放进去什么，就能无穷尽地再取出来。我不懂得两位老人对一位孙子的关爱与安排，只是一直以为，只要我向他们当中的任意一个撒一下娇，或者把学校里老师交给我的算术来算一下我自己的年纪加上他们当中的一个是怎样的数字，又或者背一两句古诗，造几个“我喜欢爷爷，我喜欢奶奶，我喜欢奶奶比喜欢爷爷多一些，我喜欢爷爷比喜欢奶奶少一些”这样简单语法的句子，就可以得到无尽的关爱，罐子里的糖，柜子里的苹果，怎么都拿不完。

　　在我吃糖或者玩耍的时候，奶奶和爷爷两个人就开始准备晚饭。炉子上摆在那儿的一个小铝锅，屁股已为红红的炉火烧成灰白的一种颜色，小盖子盖不住里面的香气，为一阵阵白雾托起，种种好闻的味道调皮地跳出来，钻到我的鼻子里，也钻到趴在门口闭目养神的大黄狗鼻子里，我们两个于是就围过去，我看看炉子，看看奶奶，大黄狗看看奶奶，又看看我，尾巴间或摇上一摇。

　　我以为我会这样长大，直到奶奶的悄然离去。奶奶走的那一天，我看见爷爷坐在奶奶旁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只一遍一遍抹泪，所有的声音都梗在喉咙里，姑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爸爸和大伯沉默地站在一旁。我似乎有点明白这场合代表着什么，内心里却并不感到沉重，我知道奶奶不是睡着了而是永远的离开我了，我晓得我喊她摇她她都不会醒，但我根本还不知晓沉重、又或是哀伤，只用小孩子的思维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以后我要当个医生，人死了，给他吃一种药，吃完后，他就能醒来。

　　到后来我逐渐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幻想，而奶奶的印象也已经在脑海里模糊。她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安静，连一张照片和一件衣物都没有留下。

　　在我渐渐长大的岁月里，村子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小孩子越来越多。当初的少年变成了青年，当初的青年成了壮年，当初的壮年，又成了老年。记忆里的老人们，都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坟，几抔黄土，音容笑貌，浮现在鞭炮散尽之后的淡青色烟雾里，飘扬在清明时节细细的雨帘里，让怀念也显得清冷。

　　小时候不懂的事情，现在懂了，小时候没能读懂的表情和眼神，现在回想，也只让自己难过得想要哭泣。祖孙之情，不同于父母之爱，满头的银发，布满皱纹的双手，慈祥的眼神，呵护的态度，甚至于缓慢的脚步，那都是一个孩子才能拥有的最平实也最宝贵的财富。

　　只有当他们远去，我们才会觉得可惜，沉痛。

　　我们生长在谁的羽翼之下，又因为谁，奔跑、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