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衣柜的底层，并排放着许多鞋，居家的拖鞋，高跟矮跟的皮鞋，运动鞋，对于服饰，我不怎么讲究，适合自己就行，但是，鞋子一定要质量上乘。不为别的，只为穿着舒服。那些精致的鞋子在鞋柜上骄傲而张扬，争先恐后地显示着自己的高贵身份。其中，却有一双棉布鞋，雪白的内里，黑色的早几年才有的青色灯心绒鞋面，絮着薄薄的一层自家棉田里采下来的棉花，洁白的鞋帮，我用半透明的绵帛纸包着，在那些闪亮张致的鞋子中间，朴素安详。

这双鞋子，是我决定远离家乡的前几天，娘用了两个通宵赶制出来的。离开家乡这个决定，因为怕娘伤心，自己也在犹豫不定，所以，临到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和娘一起去菜园子挖胡萝卜时才跟娘说起。一直记得娘当时的反应：娘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手中的锄头再也没有扬起。半晌，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揪着挖出来的胡萝卜。一个胡萝卜在娘的手中半天也没有揪下来。泪在我的喉间哽着，没有落下来。娘那一天都没有和我说话，显得特别忙碌，我叫她，她也不应。自顾自地做她的事。晚上，娘翻出一大堆的旧衣碎布，放在针线箩里，又拿出一些面开始调糨糊，然后让父亲从阁楼取来一些晾干的棕（棕榈树上剥下来的东西，农家用来搓绳或者用来粘鞋底，很结实）和娘平常给我们做鞋用来粘鞋底料的木板。几层布，一层棕，几层布，一层棕地粘着。父亲问：“今年的冬鞋不是早就做好了吗，你又给谁做？”娘也没应。我心里却清楚。粘好的鞋底要晾干，然后照着鞋样剪成一片一片的，叠在一起，再包附上细白布用麻制的线用一针一针地纳好。通常晾干需要三五天，娘那夜一夜没睡，粘好以后，一直坐在火坑边，扶着木板在火坑旁边烤。，第二天，娘早早就出门了，回来已是下午，因为不逢集，去镇上没有车，娘硬是来回几十里翻山越岭的去扯了几尺当时最好的青色的灯心绒和细白布回来。其实，山寨里早已有了几家小商店，也卖布，娘大概是嫌质量不好才舍近求远。晚上，娘又是一夜没睡，第三天早上，两双鞋底已经安安静静地放在娘的针线箩里了：雪白雪白的底，针脚细密而匀实。第三天的晚上，我正在房间里整理行装，弟弟低着头坐在我的床沿边，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刚做好的鞋。我叫了一声：“娘。”眼泪滚滚而落。娘的泪也在脸上淌着，我伸出手，帮娘擦，娘伸出手，帮我擦。弟弟从娘手中接过鞋，放进我的皮箱里。娘只说了一句话：“在外面，要觉着不好了，就回来。”然后俯身把我装进箱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去。娘，只想多摸摸带着女儿体香的东西，就像小时候抱着我一样。

从小到大，穿过很多娘做的布鞋，娘的手，很巧，剪的鞋样好看，做出来的鞋板又正又巴脚。穿起来又轻巧又暖和。小时候，为了让我和弟弟喜欢穿，通常，给我的鞋都是用红底带碎花的鞋面，怕不跟脚，就用一根细细的带子环过脚裸，在扣扣子的地方装饰上一个她自己剪的小蝴蝶小花朵什么的，漂亮极了，小伙伴们看我穿羡慕回家给自己的娘说，有好些大婶大娘都请我娘给剪鞋样和小蝴蝶小花朵。给弟弟的鞋，娘怕男孩子调皮，鞋不耐穿，总是多用几层棕，男孩子的鞋不能用环脚裸的鞋带，娘就在鞋面上打上扣眼，然后买来鞋带穿上，跟如今的运动鞋一样，穿着怎样奔跑调皮都不会因鞋子松垮而摔倒。

慢慢长大后，我不在家，弟弟出外上学，除了父亲，已经很久不穿娘做的鞋了。可是，每次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脱掉皮鞋运动鞋，嚷着要娘给找旧布鞋穿，可每次娘拿出来的都不是旧的，而是崭新崭新的，雪白的鞋帮，青色的灯心绒鞋面。好象娘是知了儿女们回来必然会喊着要。这时候的娘，是欢喜的，脸上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开成了一朵花。

娘给我做的这双棉布鞋，随着我一路从南到北，交融在岁月长河之中。我一次也没有舍得穿过。只是偶尔夜里想家的时候，拿出来捧在手里摩挲，想着娘一层糨糊一层棕一层布地粘，想着娘走几十里的山路就为扯这几尺细白布和灯心绒，想着娘熬着通宵一针一线纳鞋底，想着娘一层一层地絮着棉花，如同婴儿时娘的手在肌肤温柔抚摸，暖在异乡无眠的长夜。

前年冬回家，再次穿起娘做的棉鞋，依旧是新的，娘知道我要回，很早就做好的。一个下午，和弟弟在炭火盆前烤火。弟弟的手摩挲着脚上和我一样的新布鞋，低着头对我说：“姐，你知道吗，娘天天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想着你的。”在天涯流离的艰辛里没有掉过的眼泪瞬间扑簌。 

这就是娘啊，这就是娘心，无论你多大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哪里，依然，对你牵肠又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