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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小雪又一年。转眼，又到父亲的祭日。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泪水似乎已被风干，思念却疯长心田。风在窗外拍打着我的神经，窗外一棵一棵的枯木，一朵一朵散落的乌云，一片一片纷飞的清雪，阵阵寒意，泪湿衣襟。“孩子，你幸福吗？”昨夜，父亲在梦里这样问我。曾写过很多很多关于父亲的文字，却怎奈“关心则乱”，父亲，一想起这两个字我的心便痛到痉挛。于是，往往都是草草结束，不是不愿写，不是不想写，而是痛到不能写。所以到如今，也没有一篇像样的纪念父亲的文字，这又让我痛，不可抑制地痛。于是，试图用我稚嫩的笔写下对父亲深深切切的思念。
（一）
父亲有着苦难的童年。听说，父亲刚一出世，就有所谓的命相先生说，这孩子必须改名换姓，换句话说，必须送给别人家去养，这是命。对此爷爷深信不疑。于是父亲连着好几次都被赌博成性的爷爷卖给别人换赌本，都被奶奶赎了回来，最终一次，吸鸦片成瘾的爷爷以三石米的价格把奶奶、父亲和姑姑都卖给了我现在的爷爷家。原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他们却不知现在的爷爷是酒鬼加赌鬼，父亲他们是刚脱离苦海又进了火坑。那时的父亲才五岁，就在白眼棍棒呵斥声中一天天挨着日子。父亲很聪明，又加上勤奋，很快就成为学校的尖子生，据说，父亲的作文还在县里获过一等奖，奖品是一本《苦菜花》。妈妈说，我爱写东西，可能这是父亲的遗传吧。父亲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梦想被酒鬼加赌鬼的爷爷在文革时获得的“帽子”葬送。于是，擦干眼泪，父亲封存了课本。担起了一家的重担，就连父亲的奶奶去世出殡的事都是父亲一手张罗的，他的继父除了知道喝酒赌博打老婆孩子什么都不管。
父亲生性要强，不管做什么都要走在别人前面，不肯让别人说半个“不”字。凭着过人的智慧，他总能有超前的想法，总能看得很远。八十年代初期农业社的时候，国家对于农民卡得过死，除了一起出地干农活哪都不许去，否则不给记工分，不给记工分就意味着年底分不到粮食，就意味着全家人都要饿肚子，其实就算是天天老实干活，家里人也不饱肚子。家家户户都是年年辛苦年年负债，欠队里的债务时年年累积。我记得最多的一次就是欠债高达1000元，1000元，那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压得父亲喘不过起来抬不起头来。1980年父亲向村里提出承包村里三十亩地独立经营，到时候按照村里的规定的数量交给队里粮食，队里不得限制我们家种啥也不得限制我们平常的时间里做啥。合同签了，父亲独具慧眼，种了三十亩甜菜。农忙时全家老少齐上阵干活，不忙时父亲就外出打工挣点零花钱。年底一算，债务全部还清，还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第二年，全国农村就大力推广“包产到户，责任制”连续承包。现在想来，父亲与村里承包的哪份合同其实就是责任制的雏形。春节时父亲灵感突发，编了一副对联“责任制挖开幸福泉，十余载欠债一年还”。从此我们家就一直走在村里致富的前头，难得的是，父亲在自己致富时不忘帮别人一把，他把自己致富的经验致富的渠道倾囊相告，不时会招来妈妈的抱怨：“都告诉了他们，咱不就落后了？”父亲一笑：“傻啊，我告诉了他们经验，一来他们有钱了就不会总是找我们借钱，再者也是逼我找新的路子挣更多的钱啊！”后来，父亲不断找路子不断创新，因他的聪明能干声名远播，很多人都找他交流经验，请他出师扭转败局。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年，他应邀去乡里一个农机站当会计。说是会计，实际上也就是一把手的助理。一年的时间，他就把农技站由全县倒数第一名扭转成了第一名。所以，当父亲出事后就连乡长书记都扼腕叹息，泪流不止。
（二）
父亲很爱学习。所以很重视我们的学习。他有着超人的记忆力，直到现在村里都流传着父亲读了一次《三国演义》就能倒背如流的经典佳话，据说在农业社干活时大家都觉得乏味，父亲就给他们背《三国》，等到他背完一个段落才发现大家都已经睡着了。就这样一天天，父亲背《三国》就成了大家干活间隙的一大乐趣。父亲没有圆了自己的读书梦，就拼着命也希望我们可以完成他的这个梦想，为了这他简直就是一切代价。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教育理念，他说，他常说，如果我没有足够的钱让孩子们都上学，我一定是让女儿上，不让儿子上。他说，女儿大了，出嫁了，如果自己不能挣钱，一定会仰人鼻息，受人欺负。我却无能为力。儿子么，可以一直在我的保护伞下，凭我的努力我一定会让他幸福。这样的观念当时受到很多人的抨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父亲都被当成另类一样看待。他从不娇惯哥哥。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各种农活。经常是我们几个女孩在家写作业，哥哥却跟着父亲在地里汗流如雨。有时候面对哥哥误解的委屈的泪水，父亲总是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硬下心肠逼着哥哥做他不想做的事。晚上他经常对着哥哥睡梦中委屈的泪水暗自垂泪。因了这个原因哥哥学习非常努力非常用功。他可以做到农活学习两不误。终于成了村里到现在也是唯一的一个可以在北京上学而且举家出国的人。当一向顽劣的我把大学通知书递给父亲时，他的手颤抖了，声音也在颤抖：“好好好。真好。真是爹的乖孩子啊。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消息了！”
父亲对于已经学过的东西也是记得极为牢固，只要我们有要求，他不论是理科还是文科都能帮得上忙，记得他上初中时之学过“三角形全等”没学过“三角形相似”。而当我问他这方面的题时，他找来我的课本略略一翻，就帮我把题目解决了，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还利用业余时间辅导他们同事的孩子物理和数学。当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那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她说：“叔叔，你还有一道题没帮我解出来呢。说好今天晚上我下学回来告诉我的，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听得周围没有一个人不掩面而泣。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晋剧，他看我实在喜欢，居然四处打听当晋剧演员的途径，骑车带我去县城面试，在路上不停教我唱戏。他是如此的开明，懂得因势利导的道理，后来种种原因我没能如愿，他就鼓励我努力学习，靠学习改变命运。
为了供我们四个孩子读书，他和妈妈倾尽所有，别人家挣钱是买家具买家电，我们家挣钱是买书，买纸买本子。直到九十年代了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放在邻居家买完家电后送给我们的纸箱子。有一次我发现父亲居然用废旧布条代替皮带！那一刻，我震撼之情难以言表。
（三）
父亲很孝顺。就算是对他动辄就拳打脚踢的继父也是一样孝顺。他总说，我能活这么大就是喝凉水也是喝他的凉水长大的，我不能让别人说我没良心。逢年过节，他又是钱又是东西，就算是冒着和妈妈吵架的风险他也要给。他的继父一喝酒就失去理智，就打人，就找他要钱，有一次，叔叔和他吵架他舍不得打自己的儿子，就跑到我家把还在睡觉的父亲从被窝里拖出来就一顿乱打，那时我都已经是十几岁的孩子了，哥哥站在旁边要为父亲抱不平。父亲呵斥哥哥，让他别管。于是我们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打得龇牙咧嘴也没敢还手。事后父亲贴了还长时间的膏药伤才好。他在街上碰见奶奶经常给钱，多则上百，少则也有几十。那时我们家经济很不宽裕。他做这些不瞒妈妈，但也不和妈妈商量。他认为妈妈没有理由不同意。外婆家就在我家对门，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重活。担水，和泥，农忙时做农活……几乎他认为就是理所应当的。他不爱说话，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来哄外婆开心，有时外婆就误解他，他也不辩解，就是默默地做他该做的事。他说，他只求问心无愧。在街上若是有老人需要帮助他毫不犹豫。他还有个怪脾气，若是财大气粗的人他从不主动和人家打招呼，他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他有钱就该别人给他陪笑脸啊？我才不巴结他呢。
父亲一向善良，很是善良。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助生活不如自己的人家。有时有乞丐来我们家，我们因为害怕他们的那种样子而关起大门。从舍不得和我们生气的父亲居然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质问我们：“你们就能保证你们一直衣食无忧？如果你们沦为乞丐别人这么对你们，你们会怎么想？万一是我和你妈沦为这个样子，别人这样对我们，你们的心里会怎么想？赶快开门！”然后，他命令妈妈弄热腾腾的饭给他们吃，临走还要给点钱。那些乞丐走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说：“好人啊，真是好人啊，好人会有好报的。”现在我想想那些话就有点不平，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像我父亲这样的好人却不能幸福平安走过一生？父亲去世后，村里几乎每一家都送来花圈，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睛安慰我们别太难过。花圈堆在路上，成了一片花海，一条花路。花的那头，父亲对我们慈爱微笑，只是那微笑还没来得及落到我们的掌心，就被天使捧在手心。带走了。
（四）
父亲脾气大，性子急。脾气一上来任是谁都拦不住。吵架的时候妈妈嘴快，爱唠叨，他嘴拙，说不过妈妈，就急，就会打她，但每次都是打完后他就想法哄她，就像哄自己的孩子一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妈妈就像女皇一样对他颐指气使他也是笑脸相迎。其实我们也知道，他打她的时候很有技巧，都不是真打，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不再唠叨就行了，可是妈妈不买账，挨了打还不住嘴，就这样一激，战火就升级了。事后我们也劝妈，“常言，女人嘴快，男人手快，你就不能少说一句？”你猜妈说啥？“才不呢，我就知道他舍不得真打我。我就是要他让着我。”得，这事啊，没劝。其实父亲对妈很好，好得出奇，就像宠一个孩子一样。妈妈那年因为宫外孕做手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父亲担心伤心的眼泪。后来，妈妈终于度过了那一劫，父亲抱着似乎是失而复得的妈妈。喜极而泣。自那以后，他更像宝贝一样宠妈妈了。妈妈中午说，最近想吃葡萄了。等晚上妈妈打完麻将回家，葡萄酒一定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妈妈说，儿子儿媳要回来了，他们想吃糯米饭，没枣了。怎么办？中午回家枣就躺在炕上呢。那年妈妈得了肝炎，愁得不知该怎么办。他四处求医，一趟趟带她上省城传染病医院。开了药，妈妈嫌苦，不喝，那时正好是我高考完休息在家，他就一次次催我满大街找妈妈。催促她喝药。一直坚持了三个月，妈妈病彻底好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很爱我们。他就是再生气脾气再急的时候也没打过我们一次。他天生话少。总是沉默。他的沉默其实很有威慑力，我们做了错事，妈妈骂好半天我们也不当回事，他只那么一瞅，就那么一眼，我们就乖乖认错。再不敢犯。一年都头，他和我们说的话，少得可怜。他对我们的爱，我们几乎感觉不到，每天，只能看到他威严的双眼，低沉的声音。他和妈妈交流也一天超不过十句，而且，非常简短。我们很怕他。
每次在街上碰到父亲，我都会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叫他一声“爹”，却又不敢，有时候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只要我叫他，他总是先是“嗯“，然后就问“什么事？”好象我没事就不能叫他似的。有一次，我斗胆叫了他一声，他又是那样问，我就大着胆子回了一句：“没事。就是想叫叫你。”接下来的沉默让我难过得想哭，于是我就觉得，没事，就不能叫爹。后来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况，不管在家里还是在路上，只要没事，遇见父亲，无一例外，低头而过。不，是落荒而逃！
记得那天早上。一个下雪冬天的早上五点半。他唤醒了我。用摩托车把我带到要去太原拉油的车那里。他看我上车。安排我坐好，嘱咐司机一定要小心。车快开了。他还在那里望着，似乎在等着点什么。我想说声：“爹，回去吧，太冷了。”可是，嘴张了几下，终究没说出来。车越开越远。父亲的身影一直矗立。我的泪流了下来。却还安慰自己：“没事，有的是机会叫爹。“有谁知，我真的再没有机会叫一声爹！
半个月后的一天，正在教室上课的我被父亲单位的人接回了家，看到的，是冰冷的父亲。是了无生气的父亲，是再也不给我机会叫爹的父亲！我一声声的叫着”爹”，一次次的想要听到他的那声“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看看爹的脸，似乎仍是那张期待我叫一声爹的脸！我痛极了，恨死了自己！……
点点滴滴，父亲的脸就在我的眼前，父亲关爱又将我包围，那股刻骨的痛又在让我泪眼婆娑，我知道，父亲在天堂看着我，对我笑。他最怕看到我们哭泣的样子，他最怕自己的孩子不幸福。于是，我擦干眼泪，笑对父亲说：“父亲，我们很幸福，妈妈也很幸福。你一定要记得幸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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