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晴】 早上,父亲来医院(我工作的地方)看我。这几天,父亲每天进城来看我和女儿——他的快7岁的孙女,更主要的是看几天前突然晕倒而后入住内科治疗的母亲。父亲今天首先来看我,却是因为他自己。昨天,父亲发现老屋的茅屋(厕所)顶漏雨,就上房去翻盖屋瓦,突然就那么从房顶上一头栽倒了下来,因为一根老朽的领木,突然的,就那么断掉了。
父亲到医院的时候是九点多。
拍片。CT检查。
结论很快明确:第五颈椎骨折。
向医院领导请假,打电话。这么多年,我从没这么突然的请过假,也从没想过要这么突然的请假。领导同意了,还带了两百块钱看望父亲。父亲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草草吃过午饭,就和父亲一起走老路回家。本来是可以和往常一样,喊上车,走马路绕个大圈,直接到老屋门口的,但父亲的颈椎不允许,我也实在想再走一下往年常常走的老路了。老路还是先前的样子:从县城出发,往西,翻过几个小山丘,拐过几个小弯,老家也就到了。路上出了几身汗,途中就着路边的石块歇了几次。也许是出过汗的缘故,跨进家门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轻松和舒坦。
晚饭是在妹妹家吃的。杀了鸡,煮了老腊肉,拌黄瓜,炒鲜竹笋,很丰盛。喝了不少的酒,吃了很多的菜,感觉在城里似乎从来没吃过那么可口的饭菜。
桌上,妹妹一直不停地要我多吃菜。妹妹小学毕业后,就坚持着放弃了继续上初中。尽管当时的家境其实除了供养我在外读书已经很困难,父亲还是给她报了名,说了很多话,可她怎么也不去。一转眼,妹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家庭的主妇,妹妹应该是成功的、称职的。这点,从满桌的菜肴可以得以应证。我不在家的时候,妹妹经常去帮父亲的忙,照顾父亲,换句话,妹妹其实一手操持着两个家。
吃饭的时候,我努力想在妹妹脸上找寻,但要找寻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而扑入我眼帘的,也不过是过早爬上她脸颊的风霜,和一直绽开着的笑意。
也许,我的到来,是真的让妹妹开心了吧。
【8月28日晴,晚上下了小雨】
收割父亲栽种的玉米。二姑父他们一家人(二姑父、表哥、表弟、两个表嫂)、妹妹和妹夫、几个叔爷老辈,总共15个人。其中有两个是我不怎么认识的。中午饭摆了两大桌,喝酒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和我提到一个人,也是医生,在市里的某家医院工作,有不小的名气,据他说,他们是表亲。但我也就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从来没见过面。他说我们(我、他和他说到的那个人)几年前曾经在那个人家里一起吃过饭。他大约是喝的有些高了,连续两三遍说了这个事情。我心里惊奇着,担心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没有反对也没赞同,只不停地点了几下头。后来经过长时间的搜寻,我才确信,我没和那个人认识过。但我没说出来。在那样一个场合,我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让他很没面子。他来帮我家的忙,我怎么能让人家没面子呢。可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复和我提到那个事情,提到他的表亲戚,他到底要表明什么呢?
父亲的玉米不到中午就全部收回了屋,黄灿灿的,满满的一竹炕。起码得有五、六千斤吧,父亲估摸着说。最后一背玉米倒在炕上的时候,父亲双手插腰,剪刀一样站在一旁,挺着颈托固定的脖颈,满脸的笑。
父亲剪刀一样的身影,烙着我的双眼,生生直疼。
【8月29日 下了一夜的雨仍然在下】
早饭过后去看二姑。六十刚刚出头的二姑患哮喘病多年,做稍重一点的活,或者感冒了,就喘得厉害。前年在山上割猪草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住院过程中并发肺部感染,险些就没能再继续呼吸。
我去的时候,二姑正在扫地。看到我,就咧着掉了牙的嘴,笑着要我坐。然后我们就坐在沙发上说话,隔着两个位子远。不知是不是刚才扫地有些累了,我清楚地听见她喉间不断发出的呼呼的声响,像放大了若干倍的猫喘。
二姑有六个孩子,现在二姑跟着三表哥过,二姑父跟着大表哥。二姑说,现在,我几个表哥都有家了,他们的孩子也都给他们带大了,她什么都不心焦了,她还想多活几年,所以她不想再和三表哥一起过了,想分开来,和二姑父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以免看他们事情多的时候,看不怪就又去帮他们做,身体吃不消。二姑停一下,又说,她去年就把这个事情和表哥们说了,但表哥们以两个老人的年岁都不小了,互相都照顾不好为由,没同意,二姑说今年等他们大家都走拢一堆的时候,她还要说这个事情,不这样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她实在还想多活几年。
说到这里,二姑伸手拢了一下头上斑白却盘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不再说下去了。那些斑白的头发,像秋风中被挽在一起的枯草。我猛然间觉出了二姑的苍老。
我接着二姑的话头,对二姑说,您老才60多一点,还早着呢,再活二、三十年不在话下的。我心里清楚,我的话,不过是对二姑也是对我自己的安慰,更多的,其实是祈愿。
——惟愿可敬的上苍和可恶的哮喘不要太过恶待我的二姑!
【8月30日雨终于停了,我起了个大早】
凌晨0:45分前后,接到两条手机短信。
一条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号码发来的:“你睡觉了吗?”我猜测了半天,也没想出手机的主人是谁。索性放弃了猜测,如实回复了:“我在老家,手机信号不好,刚刚看到短信,请问你是?”发出去之后就盼着对方的回复,希望能通过他或者她的回复看出一点端倪,从而猜出对方。但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人家觉出我这个人的没趣来了。想想,一个能在凌晨时分关心你是否睡觉的人,肯定是离你很近的,不是空间的近,就是心里的近,但你却不知道人家是谁,真是够没趣的。
另外一条是妻发来的,妻说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说天亮后有几个同事要来老家看望父亲,另外一件就是问问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捧着手机,我一下觉得想要流泪。需要的时候,妻永远是离你最近,最能为你解忧的那个人。我本来想回复说,要那几个同事别来了,山路不好走,但一想又觉得不妥,就改回复如下:“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菜,你看着办吧。”我没问过妻收到回复后的反应,我想她一定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了。
回复完两条短信之后,我躺下迷糊了一阵,却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起床洗了脸,在堂屋里翻看学生时代买回去、这么多年一直未再翻动过的书。洗过脸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3:23。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堂屋的木板墙壁上写着两个手机号码,墨黑色的,在斑驳的墙上醒目地挂着,却没见手机主人的名字,只有两串数字。字体写的很是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那肯定不是父亲的手笔。但不知,它们是出自谁的手,是什么时间写下的;也不知,如果需要,父亲是否能够顺利地把它们和它们的主人准确地联系起来?
准备午饭的时候和父亲闲聊。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话题是我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父亲说他不担心我的工作,倒是有些担心我的家庭生活,要我以大局为重,这个大局,就是人一辈子这几十年的光景。父亲说,他那么多次来看我,那么多次踏进我在城里的家门,他看出来许多的好,也看出来许多的不好的苗头,但那些都是小问题,细枝末节的,绝对不能够认真计较的。
仅仅高小毕业的父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十分诧异的。我突然不敢正视父亲,就扭头看着龙门口。龙门口左侧,父亲多年前载下的那棵青杠树已有碗口粗了,笔直挺立的树干也已高出老屋远远的一大截了;而右侧的那棵柿子树,则明显的露出了老态,歪了,也斜了,满树的叶片透着一股隐隐的黄,没有柿子,只有那满树苍老的叶片。有一天,它将连现在这样的叶片也长不出,那时候,就是它在这个世界的末日了。
吃过午饭和同事一起返城的时候,我又一次打量了一眼那棵青杠树。大约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我抬起头仰望的时候,在它浓密的树荫里,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险些一头跪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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