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30年初秋,刘禹锡夜游秦淮河。 诗人在消瘦空寂的乌衣巷徘徊良久,挥笔写下了“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悠扬隽永,脍炙人口的千古名诗。 10年后的深秋。 白居易踩着刘禹锡的脚印,携美人美酒家僮骏马悠游秦淮河。 见此题诗有感,“掉头苦吟,叹赏良久。”。 赖于中国古文化史上二大巨匠的联手,带着1700年的烟云,乌衣巷从此名扬天下,成为历朝历代畅游秦淮河的不二选择。 乌衣巷,在南京秦淮河南岸。 三国时是吴国戍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地。 当时军士都穿着黑色制服,故以“乌衣”为巷名。后为东晋时高门士族的聚居区,东晋开国元勋王导,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这里。 王谢齐名。 世家大族,贤才众多,皆居巷中。 冠盖簪缨,为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先后建都于建康即今之南京)巨室。至唐时,则皆衰落不知其处。 我来乌衣巷。 秋阳正斜在巷口。 高高牌坊上古朴遒劲的“乌衣巷”,左侧滚金的乌衣巷字碑,右则正面的毛泽东《乌衣巷》手书,以及流连忘返的游客,都被映得金黄。 我抚腮伫足,手机倒拎。 哦,这就是诗情画意,如雷贯耳的乌衣巷? 青灰石的牌坊,蘸着向晚的波光,孤芳自赏,矜持洒脱;小青块石的地面,坚实光滑,棱角分明;两旁翠绿夹涌,繁花漾香。 小巷直进约二十米。 安然侧向右面,宛若路标,指向1700年前…… 公元317年,王导,辅佐创立了有百年历史的东晋王朝;谢安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打败符秦百万大军。 前后一代名相,王、谢足以令后人追怀。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王、谢家族人才辈出。 王羲之与另外两位大书法家王献之、王洵,书法成就登峰造极;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派的鼻祖,他与谢氏后裔的大诗人谢惠连、谢朓,在文学史上并称“三谢”。 这还不算。 魏晋风骨和魏晋风度,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一席。 两魏竟然也在这乌衣巷中,得到了承传与中兴,从此绵延至今,融会贯通了多少文人侠士,演释了中国文化的核心内涵。 准确而论。 魏晋风骨,魏晋风度所代表的这种文化,开端于正始,即所谓的正始名士们。 尽是名门显贵的乌衣巷,当仁不让,承载着“慷慨悲凉、刚健明朗,”的创作风格,“一方面在诗篇中真实地描写社会的大动乱、大分裂, 表现对民生疾苦的关切;同时又在诗歌中抒发,一己欲在天下建立伟业的雄心壮志。 ” 承载着“一种清谈巩固其志气,药与酒陶冶其趣味的人格范式。 一种烟云水气,风流自赏,真正的名士风范 ”,在历史的漫漫殊途,顽强前行…… 我慢慢踏进了乌衣巷。短短约二十余米的直巷,左右都是近代砖壁,坚固耐用,灰白工整;半墙以下,青竹丛立,花草妩媚。 右壁青瓦壁顶。 悠然与蓝天白云接壤。 左墙头上牌楼高骑,飞檐挑角,漆面鲜痕,一座仿古的现代住宅,不伦不类,啼笑皆非。讶然间,随着巷道右转,天地尽收眼底。 乌衣巷巷道全长约五十米。 宽不过四米。 依然是棱角分明的小青石地面,植花栽竹的高墙夹涌,左面正中,灯火泛黄,题匾高悬,对联工整,一块镶铜边儿的小告示牌,挂在门右侧。 右面。 是断开对通的房间。 分别是礼品店,餐馆和公厕,望出去,可以看到不算繁忙的大街上,车辆慢腾腾驶过;颤巍巍探出车窗的脑袋;不慌不忙闲情逸致的小伙姑娘…… 我几乎是带着愤懑和失望,挤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瞬间就到达了巷底。 巷道右拐二十余米,一座同样风格的牌坊,凌空矜持,俯视着络绎不绝的游客,兴致勃勃,进进出出;俯视着百米之外的朱雀桥,坚固沉稳,比肩继踵。 俯视着朱雀桥下的十里秦淮。 河水悠长,秋风泛波。 我明白啦,原来这乌衣巷有前后二道门呀。复重新进门,猛见左侧一状似瓮坛的古井,忙驱身细看。 古井造型简朴。 露出地面约三米高。 井口由下渐趋变大,泛黄平滑,口下用铁丝盖盖着,丝盖下,是个漆黑一团的未知世界,瓮侧,立着块陶色小牌,上面醒目写着“乌衣巷古井”。 我好奇的更一步俯下身子。 睁大眼睛,朝着枯井深处看去。 唯见黑乎乎一团,深不见底,又似有水面反光,排山倒海,气象万千;又仿佛空空洞洞,屏气凝神,侧耳细听,恍惚金戈诤鸣,铁马奔腾,六朝尽演…… 起身。 火烧云在天边燃烧,斑驳陆离,层云尽染。 扭头,惆怅刹那间涨满心间:这就是千年风流,传诵不断,几追仙姿,后世景仰的乌衣巷么?那遥远传说,潇洒故事,清峻通脱 显赫府第,到哪儿去了? 那主客阔论,仙朋清谈,药与美酒,烟云水气 到哪儿去了? 那悠闲对弈,执子轻叩,泰然神韵,风流自赏又在哪里? 不用说,挤挤攘攘的游人和我一样,脸上写满了失望和落幕。顺着涌挤的人流,我离开了古井,没行几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那一片泛黄灯火。 细细读来。 莞尔微笑。 原来,这就是乌衣巷核心,王导谢安的故居,也就是现在的乌衣巷王谢纪念馆。但见,寻常褐灰的长方石阶,衬着发乌且高挺的沉香木门槛和对柱。 向上。 木门顶恍若重达千斤。 嵌着题匾,微微下倾俯视;离大门一步之遥,一大块方匾刚好挡住外人窥视的目光,顶上写着“魏晋风骨”四个大字,其下恍惚是“兰亭序”摹书什么的。 暖色光在方匾后强烈迸发。 透过方匾有意的遮挡,迸成泛黄的光波。 照得大门口隐隐约约,形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奇怪效果……我和所有的游人一样,仿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都欣喜的抬腿,准备跨入。 可是。 我们都给一大块放在大门外正中的收费牌挡住。 我耐住性子,匆匆读阅读一遍,即为该馆的昂贵收费吃惊,又对馆方无所不在的铜锈愤懑。当然,拿自己的老祖宗赚钱,这在当下社会甚至全世界,也不算稀罕。 打着“魏晋风骨”旗帜。 举着“魏晋风度”招牌。 抬手就是收费,开口就是要找钱,这不但与该馆的宗旨脱节,更是对两魏的亵渎。对此,游客们都站在收费牌前评头论足,愤愤不平。 一个知识份子模样的中年男,推推鼻梁上的白边眼镜。 冲着一旁的收费小窗口质问。 “王导谢安成了你们的工资奖金,谁同意的?真是莫明其妙,糟蹋圣贤!”脖子上戴着一根粗粗拴狗链(金链条)的壮汉,却跺脚骂人。 “狗日的穷昏了,这么条什么也没有的破巷子,也敢拿来收费?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俩?” 二个女收费员端坐在窗里。 见怪不怪,视若无睹。 “不买票的让开,下一个。”我苦笑笑,痛苦的扫扫门里方匾上“魏晋风骨”一眼,悻悻转身而去…… 乌衣巷外。 华灯初上。 一片朦朦胧胧,闪闪烁烁。煦煦攘攘之中,有惊喜的嗓音响起:“哎呀,我看到秦淮河啦,还有秦淮河边的画舫和酒旗,大家快走啊。” 于是。 我的周围顿时衣裾擦扫,纷纷扬扬。 紧接着,响起了焦急的招呼声:“哎哎大家记住啊,一个小时后在这儿准时集合,一个小时哟,谁拉下车可不等人,自行负责啊!” 我也随着人群向秦淮河奔去。 可没走几步,却缓缓停下。 因为我听见,乌衣巷,在漫天的暮霭中,轻轻呼唤着我。巷中人流依旧,头上月色星辉,竹影婆娑,花香袭鼻,披着越来越浓烈的夜色,踩着朦胧小青石,我慢悠悠的重新徜进。 虽有纪念馆收费的不快。 胸中却越来越心潮起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些铁血岁月,那些谈笑鸿儒,那些风云际会,竟让这短短窄窄的小巷,跨越了1700年的空间时间。 |